船頭左右擺著,如大象,慢慢的在水麵上爬行。一麵絆在船桅一麵係到五人背上的竹纜,有時忽然筆直如繃緊的弦,有時又驟然鬆弛,如已失去了所有全身精力的長蛇。
天色漸暗,從船上望前麵岸上,拉船人的身影已漸漸模糊成一片了。灘水聲,與忍著了氣迸竭了吃奶的力拉船人的吆喝聲,也混成一片。這聲音,沒有回應,非常短,半裏外就不再聽到了。
船沒有上完這灘天色已不客氣的夜下來。
軍士們中有人問話了。
“老板,你這船拉纖人是怎麼回事。”
“……”
老板不做聲,一心在舵的位置上。他這時隻有舵。
另一人,說話比先前副爺嗓子大,他這時正從艙中鑽出,想看看情形,頭觸了竹纜,便用手攀著那纜繩,預備出艙。
老板覺得這是不行的事了,大聲叱那漢子,如父親教訓兒子。
“留心你手!”
說著時,船一側,竹纜軋軋作聲,全船的骨格也同時發出一種聲音。那漢子攀到竹纜上麵的一隻手,覺得微麻,忙丟手,手掌的皮已被咬去一片了。仍然出到船艙外了,蹲著省得礙事,口中隻輕輕罵朝天娘,因為這不是船主罪過,更不是爬在岸頭荒灘上,口中咦耶咦耶作聲的拉船人罪過。
船如大象在水麵慢慢的爬上了灘,應當收纜,有水灑在艙板上,船主盡職,向雖然蹲著還是不行的軍士大聲說:
“進裏麵去,這不是你站的地方!”
船再一進,收纜了,把絆處一鬆,吆喝一聲,岸上和著一聲淒慘的長嘯,一麵用腰胯抵了船舵,一麵把水淋淋的竹纜收回。船這時仍然在水麵走。纜繩縮短到船上人已能同岸上人說話,又是一聲吆喝,船就像一枝箭在水麵滑過了。這時候,船前攔頭的人已同時把纜繩升高,無所事事,從船沿攀到船後來了。這漢子向船主問到飯。
“吃了走,行麼?”這樣說著的攔頭人,正從腰間取煙袋,刮自來火吸煙。
“問副爺。”
“副爺怎麼樣?老板問你們肚子,要吃了,我們在這長長潭中煮飯,這潭有六裏,吃了再上灘,讓夥計肚中也實在,才有勁趕路。”
那被纜繩擦破了掌心的軍士,正不高興,聽到吃飯,就大聲如罵人的說:
“還不到麼?我告訴你們,誤了事,小心你們屁股。”
說那樣話語的他,是並不想到為日頭曬成極黑的水手臀部,非用毛竹板子各打五十不行的。船主說:
“我怕你們副爺也餓了,你們是午時吃的飯。”
這話倒很對。先是大家急於趕路,隻覺得在岸上拉船人走的太慢,使人生氣。經過一說,眾人中有一大半都覺得肚中空虛成為無聊的理由了,有主張煮飯吃了再拉的提議。在任何地方任何種人,提議吃飯大約是不會有大多數反對的事。
於是不久,攔頭人著了忙。淘米。燒火。從罐子裏抓出其臭撲鼻的酸菜。米下鍋不久,頂罐中的水間米沸起溢出了,順手把鐵罐提起,傾米汁到河中去。……取油瓶,鹽罐,傾油到鍋中,爆炸著一種極其熱鬧的聲音臭酸菜跌到鍋中去了,仍然爆炸著。
艙中人寂寞的唱著革命歌。
船主有空閑把身邊紅雲牌香煙摸出銜到口上,從炒菜的攔頭人手接過火種吸煙了。
天氣還是悶熱,船經岸上黑的影子拉著,緩緩的在無風的河麵靜靜的滑走。
天上無月,無星,長潭中看不分明的什麼地方有大魚潑剌的聲音,使聽到這聲音的人有一種空空洞洞的驚喜。
吃飯了,收了纜,岸上把小麻繩解下,還是各負著那纖帶從水中濕漉漉的走上船了。
飯分成兩桌。熱氣蒸騰的飯,臭不可聞的幹酸菜,整個的綠色的辣子,成為黑色了的鹽鴨蛋。各人皆慷慨激昂的張著大的口,把菜飯往口裏送。在一盞桐油燈下映出六個尖臉毛長的拉船人的臉孔。在一盞美孚行的馬燈前,是老板同在船押解軍需的七個副爺們。副爺們這一麵有酒喝,吃得較慢。那一桌已有四個吃完了飯蹲到岸上拉屎去了,這一邊像賠罪,那船主正把杯口用手拂著,獻給那掌心咬去一塊皮的副爺。
“老總,喝一杯。”
那副爺不說不喝,說手痛。
“老總,拿我看,我有藥。這事情是免不了的。我有一次破了頭,抓一把煙塞到那傷口,過五天,好了。煙就是好藥。你不信麼,要你信。我告訴你小心,這東西會咬人,能夠咬斷手指。你這時可明白了。”
船主這樣說著,把上河人善於交際而又忙爽的性情全露出了。“這東西,”指得自然是竹纜,他就正坐在一堆竹纜上麵。因為這樣,那副爺就問他這東西要多少錢。他胡亂說著。他又問那一桌隻剩了一人還不曾吃完的水手。
“朋友,你要菜不要,這一邊來!”
那拉船人當真過來了,顯著十分拘束把一雙竹筷子插到一碗辣子中去,挾了一些辣子。船主勸駕。
“我告訴你,這個也來一點。這是副爺從XX帶來的。你就坐到這裏吃不好麼?你今天是累了。多吃一碗,回頭我們還有三個小灘才能到XX。你不想喝一點麼?……”
雖聽著船主這樣說話,很矜持的微笑著,仍然退到尾艄船邊吃飯的那水手,像是得了特許挾了少許醬菜在碗。醬菜吃到口裏甜酸甜酸,非常合式,這水手當真為這一點點菜就又加了半碗米飯。他這時是有思想的,他想到他們做副爺的人是有福氣的人,常常吃到一些味道很怪的菜,完全不是吃辣子酸菜的人所想象得到。他又覺得一個什長,真是威風,聽說什長有十塊錢一月的進項,如非親自聽到過一個什長所說,還不敢相信這話。至於他呢,第三位纖手,上水二十天,得到三塊錢。下水則搖船吃白飯,抵岸至多隻有六百大錢剃頭。這次雖所裝的是“有紀律的革命軍”,仍然有錢,可是這錢也將仍然如往日所得一樣輸到賭博上去,船還不曾到地,這錢就得輸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