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同樣在世界上做著粗粗看來仿佛很可笑似的人,原來當兵同當拉船人還有這樣分別,身分的相隔真正不下於委員同民眾。近於紳士階級的船主,對所謂武裝同誌,所取的手段,是也正不與一般紳士對付黨國要人兩樣的。但這是與本題無關的話了。這時喝酒的那一方麵,說得正極其有聲色,副爺之一說到他另一時打仗的話。
“……流了血,不同了。在泥土中滾。我走過去,見到他了,那漢子,他細聲細氣說:‘同誌,把刺刀在我心上一下吧,我不能活了。你幫忙吧,同誌’。我怎麼能下這毒手?但他又說:‘同誌,就這樣辦,不要遲疑了。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我很高興見到你們。他們追來了。你聽,喇叭在喊了(上前上前)。同誌,幫我的忙,使我死去好了。不然我將受更多苦’。我怎麼?你說我怎麼呢?刺刀在我的槍上。我不顧這人走上前去了,走了一會,耳朵是仍然還聽到這聲音。我隻得往回奔。那時各處機關槍密集,小槍子如一群麻雀噓噓的從空中飛過去。我找到那漢子了。我說:‘同誌,你能夠告我你家中在什麼地方有什麼親人麼?’他不做聲,用那垂死的獸物樣子的眼睛望到我。在我二十步外已經有戴草帽子的敵人舉起槍對我瞄準了。我不知如何就做了蠢事,把我的刺刀紮到那漢子胸上去。腳一伸,事情完了。我還望到這人的臉,微笑的閉了眼睛,眼眶留著兩點清淚。敵人在麵前了。我回身把槍舉起,這刀浴了第二個人的心血了。……我總不忘記那情形。我那次的刺刀,雖在敗退情形中,仍然紮了六個人的心,可憐最先一個是那同誌。我到近來才想起,這必定是女同誌,她害怕被俘去以後的生活,受了傷,又不能退,所以要我幫忙。那時女同誌參加的特別多。我幫忙了,這事情也不是罪過,不過我耳朵眼睛總還有這件事……”
副爺們的話是隻有船老板一個人聽來還有趣味的,至於同誌,是誰也不把這些事當珍聞了。船老板所有趣味,在那請求同伴結果了自己的是一個女人。女人原是任何時皆可當為一種新聞來談論的,所以直到吃過飯以後,拉船人全上了岸,那船主,一麵放纜繩把舵開出,一麵還說女人也到火線上去拚命是一種奇事。他想到的女人隻是有兩隻大奶腫在胸前,與她睡下去就得喘氣流汗這樣一種東西。如今竟有一個女人要同伴男子把刺刀從兩奶之間紮下去,自然是很興奮的故事了。
他也有關於女人的故事,不外乎誰一個女人歡喜某一種男子,誰一個女人又能與若幹水手“打架”,那些極其簡單卑陋,一入有知識的人耳朵便有哭笑皆難的事。照例男子們談到這類事時談者聽者兩皆忘形不容易感到厭倦,於是船主人與副爺們把什麼時候可到XX都忘了。
聽到岸上吃過飽飯以後拉船人極元氣的吆喝聲音漸促,副爺們才從一些大腿肥臀討論上憬然知道了船又在上了灘。
河麵起了微風,空氣依然沉悶,似乎到了半夜天氣將變,會落大雨。
有莎鳥格格的作怪聲喊著,儼然是在喊人。
因為莎鳥副爺想到水鬼水仙,把水鬼水仙有無的事提出當閑談主題,這時船主人沒有話答應。
船上若果所載的是讀書人,必定在做詩。沒有風月星的黑夜,但憑微微的天光,正在淺灘上負了一根長長的竹纜,把身體俯伏到幾乎可以喝麵前的流水的五人,是一點不風雅的向前奔路,不知道一切風光是詩意的。
這隻船將鑲到停泊在XX埠長碼頭成一列的許多船前去時,時候已到了半夜,有帶紅色的月光,從對XX市的東山後湧出了。
寬的水麵蕩漾著金波。
船用槳劃著前進。副爺們有的已經睡覺了。沒有睡覺皆站在艙麵。
遠處,略下遊一點,一隻獨泊的船上,忽聞有人厲聲喊“口號”。且接著:
“從什麼地方來的?”
副爺之一就大聲的回答:
“第十一師,四十二團。”
“到這來。”船就向喊口號那一方麵劃去。這時船中為燒酒所醉的人全醒了。全爬出了艙。有人望到遠處有漁火,有人把這漁火當成賣煙賣酒的船,各以其所好,隨意的作一種估計。
船攏了身,互相看出“自己人”的標識了。
“怎麼,這時才到!”
“這時才到,是的,該死的船!”
“是不要找到十一師那一幫?在那邊,那邊,到了那邊你看有長桅尾艄掛旗,再過去四隻就是了。”
“是左邊?”
“是右邊,你瞧,……”一麵說,一麵用手遙遙的指著上麵的船的列。
“明白了,明白了,同誌,再見。”
“同誌,再見。後麵不見還有船麼?”
“不清楚了,想必不會有了吧。半夜了,同誌,不換班麼?”
“也快了,同誌。你們應當也睡了。今天像是聽說二十五團壞了一隻船,灘在上張頭,三個拉船的不願丟纜,到亂岩中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