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一槍者,原來是把煙泡安置在煙鬥火口妥當後,雙手橫遞過去的一種事情。這人是真有點仙氣的人了。他見到這書記官無人無我的解脫情形,他隻能笑。書記官是大約與他無仇恨的,所以就從不曾把煙槍給他,這時的他倒很願向燈旁靠靠,隻要書記官說一聲請就倒下了。

書記官自己吸了一泡煙,喝了一口茶,唱了一聲提起了此馬兒來頭大,搖搖的舉起了身子。

他見到這樣子,如同見到那火夫相打相撲一樣的難受,以為不走可不行了,就告辭。

“要走了。”

“談談不好麼?”

“想要到別處去看看。”

“要書看不要,這裏很多,隨便拿幾冊去。”

“不想看書,有別的事要做。”

“不看書是好的,像你這樣年紀,應當做一點不莊重的事情,應當做點冒險心跳的事情,才合乎情調。告給我,在外麵是不是也看上過什麼女子沒有?若是有了,我是可以幫忙的,我極會做媒,請到我的事總不至於失敗。”

“將來看,或者有事情要麻煩書記官的。”

“我很有人麻煩我服務,我的副兵是早看透了我,所以處處使我為難,也奈何他不得。”

“書記官,那再會。”

“明天會。”

“好,明天會。”

他於是從那嵌有“入相”二字匾額的門後下樓了,書記官送到樓口,還說明天再見。

他下了樓,天氣仍然很早,離入夜總還有三點鍾。

今天的天氣真似乎特別了,完全不像往天那麼容易過去,他在太陽下再來想想消磨這下半日天氣的方法,又走到一個洗衣處去還賬。到了洗衣服那人家,正見到書記官的小副兵從那屋裏出來,像肚中灌了三兩杯老酒,走路搖搖擺擺,送出大門的是那個洗衣婦人。將要分手,這小副兵望了一望,見無上司,就同婦人親了一個嘴,婦人關上腰門,副兵趕快的走了。他慢慢的才走過去拍門,婦人出來開門,見到來的是頂長得整齊出眾的人物來了,滿臉堆笑,問是洗了些什麼衣,什麼號碼。

“不是衣,我來還你點錢,前些日子欠下的。”

“副爺要走了嗎?”

“不。因為手邊有錢,才想到來還你的!”

“點點兒衣服那算什麼事?”

“應當要送的。”

“有什麼應當不應當,……”婦人一麵說,一麵紮褲子,褲子是不是鬆了還是故意,他是不明白的。但因為往上提的原故,他見出這婦人穿的汗衣是紫的顏色了。

單看到這婦人眉眼的風情,他就明白書記官那不到十五歲年齡的小護兵,為什麼遲遲不回營的理由了。他明白這婦人是同樣的如何款待了營中許多年青人的。他記起書記官說的笑話,對於這婦人感到一種厭煩,不再說什麼話,就把應當給她的四百錢掏出,放到這人家門邊一條長凳上,揚長的走了。

奇怪得很的是天氣還那樣早,望它即刻就夜簡直是辦不到的事。他應當找一點能夠把時間忘去的事情做做,賭博以及別的如像那書記官副兵作的事,都是很不錯的,可惜他又完全不熟。記起那提褲子的醜像,他就同時想起一些肮髒的,有不好氣味的,稀糟的不受用的東西。

兵士的揪打,火夫的戲謔,書記官的煙槍,洗衣婦人的褲,都各有其主,非為他而預備得如此周全。在往日,這一切,似乎還與他距離極近,今天則仿佛已漠不相關了。

他數了一數板袋中所有的錢,看夠不夠到買半斤糖的數目,錢似乎還多,就走到廟前大街去。

大街上,南食店雜貨店酒店,鋪櫃裏,都總點綴了一兩個上官之類,照例這種地方是不缺少一個較年青的女當家人,陪到大爺們談話剝瓜子的。部中人員既日無所事事,來到這種地方,隨意的調笑,隨意的吃紅棗龍眼以及點心,且一麵還可造福於店主,因為有了這種大爺們的地方,不規矩的兵士就不敢來此尋釁搗亂,軍隊原就是保國佑民的,如此一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副官,軍法,參謀,交際員,軍需,司務長,營副,營長,支隊長,大隊長,……若是有人要知道駐在此地的一個撫匪司令部的組織,不必去找取職員名冊,隻要從街南到街北,排家鋪子一問,就可以清清楚楚了。他們每天無事可做,少數是在一種熱情的賭博中消磨了長日,多數是各不缺少一種悠暇的情趣坐在這鋪櫃中過日子的。他們薪水不多卻不必用什麼錢。他們隻要高興,三五個結伴到鄉下去,借口視察地形或調查人口,團總之類總是預備得很豐盛的饌肴來款待的。他們同本地小紳士往來,在慶吊上稍稍應酬,就多了許多坐席的機會。他們皆能唱一兩則京戲,或者《賣馬》或者《教子》或者《空城計》與《滑油山》,其中嗓子宏亮的實不乏其人,在技術上,也有一著衣冠走上台去,就儼然有餘叔岩裝劉備的神氣的。他們吃醉了酒,平素愛鬧的,就故意尋釁吵一會兒,或者與一個同僚稍稍動點武,到明天又一台一酒喝,前嫌也就冰釋了。

總之他們是快樂的,健康的,不容易為憂愁打倒也不容易害都會中人雜病的。

他在一個糟坊發現了軍法長,在一個幹魚店又發現了交際長同審計員,在一個賣毛鐵字號卻遇到三個司書生。不明白他們情形的,還會以為是這人家的中表親,所以坐在鋪子裏喝茶談天,不拘內外。

他不能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