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複與老婦人回到磨坊。他問她可不可以讓他折一枝桃花。

“歡喜折就折,過幾天是就要謝了。”

“今年這花開得特別好,見了也舍不得折了。”

“不折也要謝,這花樹他們副爺是折了不少的,你看,那大一點的椏枝,我這老婆子還要什麼花,要折就折,我盡他們歡喜!”

“那我來折一小枝。”

他就攀那樹,花折得了,本來不想要桃花的他權且拿著在手,道了謝。

“你什麼時候來拿雞。”

“過一會吧。”

老婦人就屈指數,“今天初六,初七,初八……到十一來好了,慢了恐怕他們爭到要,就拿完了。”

“你告給他們說我要了,就不會強取了。”

“好好,那樣吧,明天你再來看它們吃米,它們認得出熟人,當真的!”

他走了,婦人還在絮絮的囑咐,不知為什麼原故,他忽然飛跑著了,婦人就在後麵大聲說小心小心。

天夜了。

正如屬於北方特有的嚴冬白雪的瑰麗,是南國鄉鎮季春的薄暮。

生活一切的日頭落到山後去了。

太陽一沒天氣就轉涼了,各處是吹著喇叭聲音。站到小山上去看,就可見到從洞中,從人家煙囪裏,從山隈野火堆旁,滋育了種子,仿佛淡牛奶一樣的白色東西,流動著,溜瀉著,浮在地麵,包圍了近山的村落,糾纏於林木間。這是霧。自由而頑皮的行止,超越了詩人想象以上的靈動與美麗。

與大地乳色煙靄相對比的,是天邊銀紅淺藍的顏色,緩緩的在變。有些地方變成深紫了,因此遠處的山也在深紫中消失了。

喇叭的聲音,似有多處,又似隻有一處,揚揚的,憂鬱的,不絕的在繼續。

他能想到的,是許多人在這時候已經在狗肉鍋邊圍成一圈,很勇敢的下箸了。他想到許多相熟的麵孔,為狗肉,燒酒,以及大碗的白米飯所造成的幾乎全無差異的麵孔。他知道這時火夫已無打架的機會,正在鍋邊燒火了。他知道書記官這時必定正在為他那副兵學劍仙采花的故事。他知道釣魚的老兵有些已在用小刀刮他所得大魚的鱗甲了。他知道水碾子已停止唱歌,老婦人已淘米煮飯了。

他望鎮上,鎮上大街高牆上的鴟頭與煙筒,各處隨意的矗起,喇叭的聲音就像從這些東西上麵爬過,又像那聲音的來源就出於這些口中。他又望遠處,什麼地方正在焚柴敬神,且隱隱聽到鑼鼓聲音。

他有一種荒山的飛鳥與孤島野獸的寂寞,心上發冷,然而並不想離開此地。

似乎不能自立,似乎不能用“誌氣”一類不可靠的東西把懦弱除去,似乎需要幫助或一種鼓勵才能生活,他覺到了。他用右手去摸坐著的那堅硬的岩石,石頭發著微溫,還含著日間的餘熱,他笑著,把左手,也放到那石上。

今天已經完了。

(小兵的故事之一)

十八年四月

本篇發表於1930年7月10日《小說月報》第21卷第7號。署名沈從文。

據《小說月報》編入。

一個女人

在近親中,三翠的名字是與賢惠美德放在一塊的。人人這樣不吝惜讚美她,因為她能做事,治家,同時不缺少一個逗人心寬的圓臉。

小的,白皙的,有著年青的緋色的三翠的臉,成為周遭同處的人歡喜原因之一,識相的,就在這臉上加以估計,說將來是有福氣的臉。似乎也仿佛很相信相法那樣事的測斷,三翠對於目下生活完全樂觀。她成天做事,做完了——不,是做到應當睡覺的時候了,——她就上到家中特為預備的床上,這床是板子上墊有草席,印花布的棉被,她除了熱天,全是一鑽進了棉被就睡死了。睡倒了,她就做夢,夢到在溪裏捉魚,到山上拾菌子,到田裏檢禾線,到菜園裏放風箏。那全是小時做女兒時的事的重現。日裏她快樂,在夢中她也是快樂的。在夢中,她把推磨的事忘掉了,把其餘許多在日裏做來覺得很費神的事也忘掉了。有時也有為噩夢驚嚇的時候,或者是見一匹牛發了瘋,用角觸人,或者是漲了水,滿天下是水,她知道是夢,就用腳死勁抖,即刻就醒了。醒了時,她總是聽到遠處河邊的水車聲音,這聲音是像同誰說話,成天絮絮叨叨的,就是在夢中,她也時常聽到它那儼然老婆子唱歌神氣的聲音。雖然為夢所嚇,把人鬧醒,但是,看看天,窗邊還是黑魆魆的不見東西,她就仍然把眼睛閉上,仍然又夢到溪裏捉魚去了。

她的房後是牛欄,小牛吃奶大牛嚼草的聲音,幫助她甜睡。牛欄上有板子,板子上有一個年紀十八歲的人,名字是苗子,她喊他做哥哥,這哥哥是等候這比他小五歲的三翠到十五歲後,就要同她同床的。她也知道這回事了。她不怕,不羞,隻在無別個人在他們身邊,他說笑話說兩年以後什麼時,她才紅臉的跑了。她有點知道兩年以後的事情了。她才是十三歲的女孩子。她夜裏醒時聽到牛欄上的打鼾聲音,知道他是睡得很好的。

白天,她做些什麼事?凡是一個媳婦應做的事她全做了。間或有時也挨點罵,傷心了,就躲到廚房或者溪邊去哭一會兒,稍過一陣又仍然快樂的做事了。她的生活是許多童養媳的生活,凡是從鄉下生長的,從內地來的,都可以想象得到。就是她那天真,那勤快,也是容易想象得到的事。稍不同的是許多童養媳成天在打罵折辱中過日子,她卻是間或被做家長的教訓罷了。為什麼這樣幸福?因為上麵隻有一個爹爹。至於那個睡在牛欄上的人呢,那是“平銜”的人,還不如城市中知道男子權利的人,所以她笑的時候比其餘的童養媳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