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了,天亮了,光明的日頭漸漸由山後爬起,把它的光明分給了地麵,到煙囪上也鍍了金黃的顏色時,她起床了。起了床就到路旁井邊去提水,身後跟的是一隻小狗。露水濕著腳,嗅著微帶香氣的空氣,臉為濕濕的風吹著,她到了井邊,把水一瓢一瓢的舀到桶中。水滿了桶,歪著身,匆促的轉到家中,狗先進門。即刻用紙煤把灶肚內鬆毛引燃了。即刻鍋中有熱水了。狗到門外叫過路人去了。她在用大竹帚打掃院子了。這時在牛欄上那個人起身了,爹爹起身了,蹲到院落裏廊簷下吸煙,或者編草鞋耳子,望到三翠掃地。不到一會,三翠用淺邊木盆把洗臉水舀來了,熱氣騰騰,放到廊下,父子又蹲著擦臉,用那為三翠所手作的牛肚布帕子,擰上一帕,掩覆到臉上。盆邊還有皂莢,捶得稀融,也為三翠所作。洗完臉,就問家長:“煮苕還是煮飯?”“隨便。”或者在牛欄上睡覺那個人說,“飯;”而爹爹又說“吃紅薯,”那她折衷,兩者全備,回頭吃的卻是苕伴飯。吃的東西有時由三翠出主意,就是聽到說“隨便”以後,則三翠較麻煩,因為自己是愛好的人,且知道他們歡喜的東西。把早飯一吃,大家出門。到山上的上山,到田中的下田,人一出門,牛也出門,狗也出門了,家中剩三翠一人。檢拾碗筷,檢拾……她也出門了。她出門下溪洗衣,或到後園看筍子,摘菜花,預備吃中飯用。
到了午時把飯預備好,男子回家了。到時不回,就得站到門外高坎上去,銳聲的喊爹喊苗哥。她叫那在牛欄上睡的人叫苗哥,是爹爹所教的。喊著,像喊雞,於是人回來了。三翠歡喜了,忙了。三人吃中飯。小貓咪咪叫著,雞在桌子腳下鬧著,為了打發雞,常常停了自己吃飯,先來抓飯和糠,用手拌攪著,到院中去。“翠丫頭,菜冷了!”喊著。“來了,”答應著。真來了。但苗哥已吃完了,爹也吃完了,她於是收碗,到灶屋吃去。小貓翹起了尾,跟在身後到灶屋,躍到灶頭上,竟吃碗中的飯,就搶到手上忙吃,對小貓做凶樣子。“小黑,你搶我飯,我打你!”雖然這樣說,到後卻當真把飯泡湯給貓吃了,自己卷了袖子在熱水鍋裏洗碗。
夜間,仍然打發人,打發狗,打發貓,……春天同夏天生活不同,但在事務繁雜瑣碎方麵卻完全一樣。除了做飯,燒水,她還會績麻,紡棉紗,納鞋,縫襪子。天給她工作上的興趣比工作上的疲勞還多,所以她在生活中看不出她的不幸。
她忙著做事,仍然也忙著同鄰近的人玩。舂碓的,推磨的,漿洗衣裳的,不拘什麼事人要她幫忙時,她並不想到推辭。
見到這樣子活潑,對三翠,許多人是這樣說過了。“三翠妹子,天保佑你,菩薩保佑你,有好丈夫,有福氣。”聽到了,想起好笑。什麼保佑不保佑?那睡在牛欄上打鼾的人!有福氣;戴金穿綢,進城去坐轎子,坐在家中打點牌,看看戲,無事可作就吃水煙袋烤火,這是鄉下人所說的福氣了。要這些有什麼好處?她想:這是你們的,“你們”指的是那誇獎過了她的年長伯媽嬸嬸。她自己是年青,年青人並不需要享福。
她的門前是一條溪。水落了,有蚌殼之類在沙中放光,可以拾作寶貝玩。漲了水,則由壩上擲下大的水注,長到一尺的魚有時也可以得到。這溪很長,一直上到五裏以上十裏以上的來源。她還有一件事同這溪有關係的,就是趕鴨子下水。每早上,有時還不到燒水那時,她就放雞放鴨,雞一出籠各處飛,鴨子則從屋前的高坎上把它趕下溪邊。從高下降,日子一多,鴨子已仿佛能飛了,她每早要這鴨子飛!天氣熱,見到鴨子下水時,歡歡喜喜的呷呷地叫,她就拾石子打鴨子,—麵罵,“扁毛,打死你,你這樣歡喜!”其實她在這樣情形下,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歡喜快樂了。她在這溪邊,並且無時不快樂到如鴨子見水。
時間過去。
三翠十四歲了。
除了身個子長高,一切不變:所做的事,地方所有的習慣,溪中的水。雞鴨每早上遺留在籠中的卵,須由三翠用手去探取,回頭又得到溪邊洗手,這也不變。
是冬天。天冷,落了雪,人不出門,爹爹同苗哥在火堆邊烤火取暖。在這房子裏,可以看出這一家人今年的生活窮通。火的煙向上竄,仿佛擋了這煙的出路的,是無數帶暗顏色的成塊成方的臘肉。肉用繩穿孔懸在那上麵鉤上。還有雞、鴨、野兔、麂子、一切的為過年而預備的肉,也掛在那裏,等候排次排件來為三翠處置成下酒的東西。
爹爹同苗哥在烤火,在火邊商量一件事。
“苗子,你願意,就看日子。”
爹爹說著這樣話時,三翠正走過房門外。她明白看日子的意義,如明白別的事一樣,進到房中,手上拿的是一碗新蒸好的紅薯,手就有點抖。她把紅薯給爹爹,笑,稍稍露出忸怩的神氣。
“爹。有鍋巴了。這次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