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老弟,你說小劉比你的朱四姐如何?”

“小劉當然好得多——我的朱小姐?你還在睡裏夢裏!別人這個月十五就要同一個老陝結婚了,結了婚兩口子就擬到西湖去過新生活……我看見人家的。”

“怎麼,那麼快?”

“不快,再不快小家夥就不客氣出來了!聽密司忒鄭說,她同那老陝到協和去看,醫生說至多三個月。與其到那時慌張,何如——”

“有個人會有點不安吧?”苕哥含有諷刺。

“有個人指誰?我其實並不同她有什麼感情,因為略略有點親戚關係,常常走動,你們這些神經過敏的就亂造起謠言來。”客吸了一口煙,把煙使勁的從鼻子噓出。“唉,對我說,哥,小劉近來怎麼?”

“這才問得巧啦!別人我知道近來怎麼嗎?我又不是她親不是她戚——”

“然而相好,程度到燒點。”客說了,打了個哈哈。

“我把你——”苕哥拳頭雖又捏攏舉起了,但仍然是不真的忍心放到客的頭上去,所以客反而把頭挺著擺了兩下,表示要打就請的意思。

“老弟老弟,聽說‘豆渣’近來特別同你親熱,有其事不?”

“那裏,那裏?這不要我猜就知道是張流氓南瓜臉造的謠。他曾向‘豆渣’大姐寫了三封長信,肉麻話不知有多少,‘豆渣’一字不回答,隻一個不理,流氓心中不平,以為是我在中間做了什麼手腳,就到處造我的謠言,不說是某天看到信,就又說是到公園相遇啦,其實‘豆渣’那樣子——”

“老弟那麼年青的小白臉,我想也不至於——”

客又笑了,笑的意思,也許為的是苕哥說他是小白臉。隔壁話匣子似乎換了塊片子,隻聽到吒叱,如一個人發氣的樣子,大概是譚什麼的《打漁殺家》吧。

苕哥腳尖依然在敲打著,客又把談話的方向轉向昨天出席於第三院的事上去。

“苕哥,師大那個鴿子如何?”

“我的考語是:性格溫存,身段適當。昨天討論遊街進行時,那鴿兒恰在我上手。說話時,口一開,一串小顆小顆的白牙齒都露出來了,頭發老實的光生生貼到頭上;那不馴服的鬢角,飄飄飛飛,益發助其嬌媚。眼角眉底那種風情,使你把捉不住,是三月問的風箏吧。”

“苕哥你猜是誰的——”

“那怎麼曉得。”

“我報你——”客要苕哥彎下腰來,把耳朵湊到他嘴邊,才……“哈哈,好一張黑漆板凳配這麼一個瓦夜壺!”

“哈哈,天造地設!”

苕哥把笑忍住了,“咱們也趕即改入政治學係吧,畢了業做官去!”

“有了錢討他媽這樣五個。”

兩人一路打起哈哈接著談下去,

……

把許多知心話都說完了,客人才把一本《五卅痛史》借去,說是要做一篇帝國主義在中國之暴虐的文章,拿去參考。

於時密司忒宋,一個人在房裏,又把客未來時的無聊恢複了。隔壁的話匣子,已不知在什麼時候休息了,敲板也無從再敲。

“這麼一著,這麼一著,隻要她臉上顏色不十分使人絕望,又這麼一著,這麼一著,有時會有許多機會送我去把玩這小鴿子!

“……不過第一著就費事。

“……然而,從昨天那種情形想來,頭一關已通過了。自己既如此大大方方,遇事公開,坦懷磊落的去同她討論,那也無不可處。

“……縱或——又不落有什麼把柄,還怕笑話?

“……可惜小胡那卅塊錢又還人去,稍為慢一手就好辦了!”

……

“宋先生電話,宋先生!”夥計在外麵大院中喊叫。“誰個來的?”把苕哥正高興的計劃打斷,故不即出。

“他不說——是姓彭的。”

“就來就來!”他幾乎用了跳躍的姿勢竄到電話處去,果不其然,說到機會,機會就到了!

……不久,就看到密司忒宋臉上笑嘻嘻的在北河沿路上了。一根文明杖的尖端,在空氣中畫了好多圈子,一直畫到真光電影場售包廂票處。

十月十六日於北京

本篇發表於1926年1月25日《東方雜誌》第23卷第2期。署名沈從文。

菌子

他名字叫菌子,一個縣公署的第一科一等科員,換了許多知事大人,他的事還是因了他為人可靠,無別人那種野心,所以事情一直保全下來。那張辦公桌,菌子伏到那上麵已有了三年餘,那張坐幾,為菌子的後衣幅近股處挨擦得已極其光滑,同事們到無笑話可談時,把這幾子拿來為菌子的資格討論,也很有許多回數了,可是菌子自己,卻滿不在乎,對坐幾也同別的一樣,取的是無抵抗手段。

同事們,都是這樣,很親昵般如喊一匹貓或哈叭似的逗著玩,長是菌子菌子,他有時也應,有時又不做聲,看叫喊他的對手是如何樣子一個人。遇到自己上司,當然是很恭敬的爽利的答應著,平等同事則不理,至於下一級的錄事,則菌子自有他外貌上的威嚴,壓得住那些小職員了。

有時他也會學到抵製,但這抵製方法也全是趨於自衛的,那是因為菌子這名字並不是他的本名。不過這名字用到他身上,實在又是極其適宜。所謂適宜,請各位不要誤會,並不是因為他也能像三四月間,七八月間,濕的鬆林中產生那類菌子,可以拾回來炒或煮湯,用為晚飯時一味合口的菜的原故,乃是象形。全縣署對於他感到的趣味,也可以說是同真的那類鬆菌一樣;又柔滑,又濃,又……,又……他真像一朵菌子!頭大而圓,頂略尖起,矮腳杆,腰成筒棒形;同股部找不出它的分野來,頸項同下巴地方,常有許多襞褶……拿一朵初生出地麵的鬆菌來形容這人,在他自己除了用“我是人,人是動物,不能用植物來相擬”,很勉強的話辯解外,也似乎很難找出一個有力的不承認相擬恰當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