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子從什麼地方來的,誰也不能知道。大家所知道的就是這個地方並不是菌子產生地。雖說菌子學著A地方的人說話,能極其相像,但A地人就說這人到縣中還不曾有個四年,且最明顯的是A地並無菌子一個熟人。想打聽這個人的來源以及其過去生活,實在是一樁很不容易的事!你遇到這人問問,答說大約是從湖北西邊那裏什麼小縣分來的吧。試去再問一個,第二個人又會說菌子大約是成都地方人了。三個,四個……你若不怕麻煩,一直問下去,回答你的總沒有兩個人相同。實在說來,他們都不能知,近於捕風。各人但憑了菌子的各樣不同的性格同身軀的模樣,發抒各人的意見,使你想打聽他生世的人竟莫知所從。當然,我們認為可靠的,就是去問他自己!然這個又會使你失望!他平時是關於問到這類事時,總是不大願意開口的。慢慢的卻你情不過,或為力所迫,不得不說話時,他就答應你原籍是四川成都府小北街人——但對別一個,他便又把原籍改成湖北來鳳縣人了。或者又是河南信陽州前街,或別的什麼,總之,由他口亂說罷了。菌子之所以不願把自己生長地方說出的原故,一半大概是自己對這事也無從確定了,另一半就是防禦同事的嘲弄,因為問他這個的有一半以上多是些壞透了想拿菌子來取笑的人。
菌子又似乎是有了什麼隱匿事故,對於他的原籍,就是到許多正經事上,也還是依然保守著一種秘密,這種隱匿,我們當然不會疑到是菌子犯了什麼罪過所以如此,我們看看菌子的生活,就可保證他為人是在法以內的好百姓了。但也有點奇怪。片子上,菌子很明顯的印著自己名號,旁邊還加了一行A縣第一科員,把籍貫不提。至於到縣署造報全署職員名冊時,他竟索性填上A地方人了。縣長對這個也問詢過他,說是應把原籍填上。你們猜他是怎樣回答縣長這話!照菌子平時那種期期艾艾的言談,會以為這次菌子要受了窘吧?誰知當時菌子卻很慷慨的說到A地有了三年以上,照現行省憲所定,把A地的公民權早得到了,從前那個生長地似乎無寫上之必要。職員錄上關於履曆一行他也不填。所以我們從縣署職員名冊上,想找到菌子的以前一點痕跡,也是無從找起。
有一天,辦公室中,科長科員雇員各人在沉靜的辦他所應辦的事件,教育科一個科員,正拿起一極大木板尺在張長桌上畫一學校分區表,菌子把公事辦完了,負著手在那桌邊,看到同事彎了腰在那裏縱縱橫橫打那線格。先不為科員所注意。
到科員抬起頭放一口氣時,見到菌子那牙齒略露微笑著的和氣臉麵了,菌子見同事望到他,忙好意的同情的說:
“太費事了,這個……!”
“菌子事辦完了吧,幫個忙為我畫畫!”其實這是一句笑話。
“這個——怕畫壞了。”菌子就很認真的辭了,但心裏也想就幫一下忙也很好。
“畫壞也不要緊。”那個科員,就把手中那三尺餘長的木尺送到菌子肩上去。
遠一點,一個科員聽到這一方麵在辦交涉,就參言了,“菌子大哥!到這來辦來吧,一件頂短頂容易的公函!”
菌子這時正想辦一件什麼公函之類,消磨這空餘時間,就想走過去。然而教育科員把他拉著了,像有力量壓迫到身上的年青人的話,說是他是朋友我就不是朋友麼?忙到分辯,都是朋友,都是朋友!
那一邊,還是大起聲子喊著“菌子老哥。”
這使菌子陷到困難中了。偷偷的瞅了一下這畫表同事的臉色,同事知道他在覷自己,就故意放下臉嘴,約略真像有一點生氣的神氣,且把牽著菌子袖子那一隻手也縮回到自己嘴巴邊抹著胡須。菌子並不很笨,知道果真是為那一邊盡力,則未曾盡力這一邊就有了不平了,所以最後跑到自己座位上去表示兩人的忙都不幫。
他自問處置這事是非如此不行的,其實畫表的這位同事,卻並無借重菌子的真心。
不知是誰一個發起一句話,又討論到菌子的來源上來了,第一科科長,菌子的上司,在擬一個電稿的凝思中,竟抽出空來說從菌子肥肥的圓腰柱上,斷定菌子是一個浦市地方的屠戶的兒子。這話聽來似乎是可笑,於是大家都笑了。其實這也很有理由。浦市地方,的確隨時都可以遇到胖子,不單是屠戶。然而一個司法書記官姓陸的又用菌子的鼻子去反證科長的錯誤,他說:
“大家想想,浦市地方,可以找得出一個那麼壯大那麼肥厚的鼻子麼?”
科長在心裏忖度了一下,在浦市地方,似乎當真不容易找尋一個略有點俄國人風味的鼻子,所以也不反駁司法書記官了。然而司法書記官把菌子定為河南人的話,也是極不可靠。據一個住過信陽四年的科員說,信陽地方人也就缺少這類鼻子。並且河南人不會那麼矮圓,這是人人都能知道。
“那就算成都人吧,他自己說的!”先時把菌子喊做大哥那位科員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