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地還有一道大河,河兩岸有居民,所以河上搭了一條很大的橋,橋上每日來往走上不能用數計的人,河中兩岸泊船,船上裝貨物,開行時,船上水手搖櫓就嚎,唉,夷來和喂,隨便的唱起櫓歌來。……這樣說下去,似乎沒有法子說完了,大家曉得A地的確是有,而A地曾住了個名叫菌子的人物就是,以下我說菌子的生活。

東門城頭午炮響後,衙門前警備隊那號兵也噠噠啦啦吹起午時點名號了,不久,就有一個鈴子,在聽差手中,吃醉了酒似的,亂喊著從窗下過去,到了休息吃午飯的時間了。同事們都把未辦完的公文,放到紙夾裏,用鎮尺壓著,陸陸續續出去。菌子一個人用了救火的匆忙腳步跑到家中去煮自己的飯。不過這也是很短暫的事,一個人去淘米切菜,似乎是太麻煩了,且煤油爐子使水沸騰,總得四十分鍾,爾時休息一共就隻有一點半,到飯熟時,時間就快到了,雖菌子能用平常人所不及的麻俐手腕把米弄成熟飯又塞下肚去,但終覺過於費事了,所以不久就把午餐包給署中廚房,同到幾個同事一起吃。晚時歸家,始自己造飯。

下午歸家,菌子已不會再為什麼事迫著,用不上那種匆匆忙忙了,是以造飯的事,在菌子並不感到一點麻煩。回家之便,他總不會忘記,帶買晚飯所需的菜蔬,衙署前就是一個大露天菜市場,任什麼新鮮小菜都有。菌子能知道何種菜在那一月為當時,且會用不很多的錢買到相宜的菜。或是四兩豬肉,再加上一點油菜尖子,把油菜同辣子略炒,豬肉剁成餅在飯上蒸好,那就湯也有了,菜也有了,且可以勻為兩餐。油呢,爐子同夜裏看書的燈,自然是免不了要買,但菌子知道瓶數比零買要強五六斤,所以三塊六毛錢就要義記徒弟扛一瓶送到家來了。至於炒菜的油,可以買也可以不買,到案桌邊去秤肉時,莫忘到同時要點肥的,或屬搭一點花油,回家炒肉時把肉放到鍋中略久一點,則要另外炒點芫荽菠菜的油也有了。

菌子的廚房,煤油爐子原是有兩個,這一個把淘好的米放下時,那一個就可以炒菜或熱吃完飯後待用的喝茶洗臉水。菌子同房東說過這也非常方便,那麼兩個爐子,占地方又不大,簡直可以抵一個兩眼灶,且說就是同一個太太合住,是這樣也很夠了。關於與太太合住的話,實際上,菌子似乎是並不曾想到過,不過同房東閑談時無意中說及罷了。

一個人花兩點多鍾來治一餐晚飯,算來是不大合算吧。菌子的同事們,也曾把這話勸過菌子,要他把晚飯這一餐也就包給了署中廚房,可以省許多麻煩。科長是那麼說過兩回,但菌子卻笑著不做聲。

一餐午飯,已就是不得已了,誰還耐煩省這點事來吃這樣粗糙使人不放心的飯菜!菌子心裏想著這些。所以就笑了。他初來就不放心那廚房做的飯菜,常常一個人偷偷悄悄跑到廚房去看,見到那些洗菜的人,把才從肥料中取出的青菜,略到水中去搖蕩兩下,提起來振一下水,就放到砧板上切碎丟進鍋裏了,從此遇到午飯桌上那碗青菜時,菌子竟連筷子去撥動也不敢。

他並且還有兩個不能把晚飯包到公署廚房的理由:其一,到公署吃飯時,同事把他也當成了一味下飯的菜,真有實行“菌子”名義的利用,這個他能明白,所以不去。其二,他把署中科裏應辦的事辦完,除了上那幾點鍾辦公室外,以後就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抓弄了。到慣了衙門辦事的人,積久就真成了一副機械,自己雖然還可以到家中治一點音韻學,但自己讀書,那裏用得五點到六點的長時間呢。菌子又不是一個知道找尋娛樂的人,所謂娛樂,他也不需。若是晚上還有兩點鍾上辦公室,在別個同事,或會生出罵娘的心情來,但在他,則反而有了點著落了。

對於晚上這幾點鍾的空閑,菌子還常苦找不到一種工作來消磨,如果是把弄飯這兩個鍾頭又縮短為三十分鍾於署中吃那頓粗糙飯,時間又多出一點半來,那豈不是更使菌子為難麼?

至於菌子把自己做成的飯吃過後,接著又做些什麼?那當然第一是先刷牙齒。本來菌子對於一切都愛潔淨,牙齒,則尤其照料得周到。“菌子,你牙齒非常之白呢。”或者說“菌子,閣下齒如瓠犀,”或者說“東方朔齒如編貝”,這類話,原出自刻薄的同事口中,含有些嘲笑的誇讚。但這個很能使菌子受用。菌子總覺得這是一種足以驕傲的光榮,不論誇讚出於何等人口中,有無誠意,牙齒值得誇讚,卻是事實。他願意科長對於他擬成的公函呈文稿子,加以措詞得體的獎勵,但尤其願意科長對自己牙齒也給以相當的讚美。有一次,一個同事像是猜中了他心思似的,告他科長同縣長討論到你牙齒,縣長說你懂衛生……這懂衛生是否出自縣長的口中,菌子卻不去研究他的真偽,從此以後,菌子與別一個人談話或獨自坐到時,有意無意的卻把牙齒常常露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