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子在A地方,就是那麼略無變動過了三個整年生活,所謂“那麼”三年生活,就是說菌子每日七點鍾起床,熱水洗臉,用無敵牌大鐵筒牙粉刷牙齒,吃白煮雞子,念關聖帝君的明聖經,再進到縣公署去辦事,每月到月底領三十塊錢月薪,終日伏在辦公桌上擬公函呈文訓令稿子,到午炮後,帶著疑心去吃大廚房那種菜飯,下午回家時,轉到家中就燃上煤油爐子,花兩點多鍾功夫去造那餐晚飯的生活。至於以前菌子到別一個地方的別種生活,當然是有好些不同的地方,但這個除了他自己知道外,別人要想一絲一毫也不可能(菌子說話又是像一個普通賣布的江西老表,說真話你聽得人不懂,到你懂得時,那又是最不可信的話了),用歸納法來斷定估計一個江西人是極其容易錯誤到相反的地位的,所以我們對於菌子過去,簡直是無討論之必要了。菌子年齡,據他自己說,是到今年六月初七滿足三十六歲的。我們就暫且把他當成是三十六歲的人,除了以前三十三歲不算生到這世界上,拿他到A地的三年來說一下吧。
這三年來,在菌子周圍的一切一切,當然多少都有一點不同了!就菌子所知來說,譬如北街上那個屠戶,菌子曾在他手下稱過一百多回四兩豬肉一個賓主老板,如今是因為立了軍功,做了團長了。房東家二小姐,菌子來時才出閣,如今是手邊有了兩個小孩子的守寡母親了。公署中換了五個縣長,這五個縣長據說一個已做了省長,一個病死,以前署中老同事,除了那兩個管卷員外,如今換得一個也不剩了。……還有許多許多,菌子都能覺到今昔的不同處來,間或想到這些時間上造成的不等情形時,菌子拿過去與現在來比較,總覺得過去一切是要安靜一點,生活也平和一點。來日一天比一天差,不論社會或是人心,菌子還常常發著感慨,以為先兩年,人心似乎淳厚許多了,如今真不成事!這些也是很有道理的,菌子在署中,於同事們中保有的尊嚴,一年就不能維持一年。菌子的名字,雖說初來一年就為同事喊出了名,但當時別人對菌子總還有多少憚懼,除了幾個同事喊叫此外也無人知道。如今則這名字似乎竟傳宕開去,同一個岩石到水麵上所起的浪樣,跑到四麵八方去了!地方財產保管處那胎毛不曾幹實的小孩子也居然菌子菌子叫起來了。世界真是變了,從菌子方麵所受的迫害來,我們並且可以說世界當真所變是一天一天的壞。
有人曾懷疑,以為既說是菌子的同事都已全換了新的,為甚前一屆同事為他取下來的這類壞名字還能蟬聯於第五批以後的同事?這我夠加一句解釋,你們不知,每次辦交卸的時候,同事就同時把這位菌子的名字,以及性格為人與乎對付方法,也當成一件正事,交卸給接手的新同事了。所以菌子的名就一直傳下來。菌子因了這名字所得的一切不合理的迫害,也由舊同事傳到新同事。
三年來,用日計,折合了一千一百多天,若是把那個由屠戶而做匪,做匪後又上山占據了明山落草,落草以後又攻城把A地東門外房子燒了三百多間示威,又……,一直到招安,升官為止:要記述一下,怕非要預備兩冊很厚的書不能辦到吧。但一說到菌子,好像用我前麵所寫的幾千字,已算得很夠了。果真要延長下去再過三年,菌子沒有遷居,事業也是現的,換了個縣長,換了批同事,他還是那個每月三十塊薪水的第一科科員,想來還是沒有什麼變動的。要菌子在一定生活中發現自己新的不同處來真是不會有的事。
菌子根本上就像一個思想安分的人,沒有要求,縱有,也就是希望另一批新同事來少對他作弄一點而已。實際上,他是那麼,每一個眼前所來的一天都如過去的任何一天,除開放假,寒暑無異,他都是規規矩矩到辦公室去辦公,接受同事們各在家中就預備下來的各樣新鮮取笑方法。
回到家後,做完我才所說那種照例生活後,就躺在自己那具很精致潔淨,京綢緞被麵,花洋布新式扁枕頭的床上去,做一點比較上使自己平靜一點的夢。做些夢有時是對於同事的複仇,所以當然不免比普通時的菌子要激烈點了,不過大多數說來,在夢中的菌子,依然還是白天我們所見到的菌子一個模樣!怕生事,愛和平,極其忠厚老實,對暴力迫害,所守的還是無抵抗的消極的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