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常在夢中覺得到這是夢中,夢中是可以恣意同人打罵不怕上司的處罰的,於是預備卷衣袖起身對同事用力施報複了,最不幸的是最後還是被別人用一隻破襪子或一個紙球,口喊法寶來了,把菌子驚倒於地,醒來心隻是突突的跳。他有時又夢到在家中正煮雞子,一匹小小的灰色老鼠從腳下竄過去,且停在對麵那字紙簍旁觀望自己。有時又夢到被幾個同事包圍,一個同事正揚起手喊打,打,自己急得無法解脫,想化一隻什麼鳥雀飛上天去,或口中念念有詞,縱不逃到別處,同事們為隱身法所蒙蔽,把自己所在地就藏過了。煮雞子見到小小老鼠,那是事實的再現;被同事包圍,也是事實的再現;其不同處,就是事實上為同事們壞惡的言語所攻擊時,想化一隻鳥總無從變化,在夢裏,則居然身上腋下長了一對翅膀,一振動,就離開同事的攻擊火線以外去了。或者雖仍然立在眾同事身邊,但同事肉眼已不能再見到。菌子又有兩次夢到如新升了科長,三年中隻有兩次做這類夢,自然不能說是菌子不應有的野心。又做了一次自殺的夢,夢到如同事逼迫不過,當到眾人麵前就用裁紙刀自刺死了,倒在地上,身邊流了一攤血,且寫了一封遺書給縣長,說同事們怎樣怎樣的壞,直到縣長把遺書讀完,也流下淚,說這人可憐,登時就把凡是欺侮過菌子的同事都叫去為菌子執紼送喪,於是菌子就滿意醒了……菌子的夢,自己所能記起,而又很多的,就是夢中還不能逃出同事獨在一地方去辦公,總是那幾個同事假裝的捏起拳頭喊打,事實上有些同事已早離了縣署往別處去了,但夢裏則凡是那幾個頂刻薄的總在場。當到自己搖身一變,自翅膀生出以後,剛要到飛去時,或又被一個同事扯到一隻腳,落下地來,或身上雖有翅膀竟無從上飛,或翅膀被一個同事用力奪了去(想要念借土遁的咒,則地上先為同事念了指地成鋼符),彷徨無所措手足,和到事實一樣,把自己圍到一群瘋狗樣的同事中間,讓幾匹瘋狗撲攏來就咬,或又不咬,總之,逼得自己快要昏迷時才得救。
在A地方,如今大約還有個菌子存在著。
三月西山小家庭
本篇發表於1926年6月14日,16日,21日,23日,7月3日,《晨報副刊》第1404~1405號,第1407~1408號,第1412號。署名沈從文。
大城中的小事情
如大鷹在高空中盤旋,從市外軍營飛起的軍事飛機又發現了。因為蓬蓬的聲音,行路人大家爭昂頭看這奇異的東西,在黑暗肮髒的小小板屋中鐵車床與皮帶之間消磨長日的小工人們,也得到暫時放下工作的理由,一群與獨自人人皆走出外麵來望著這物件發怔。
飛機隆隆作響,尾曳著長長的白煙,環繞XX市飛行一周,消滅到東方天末去了。到這時,大家才仿佛記起九十裏外的沿江一帶正有戰事,有與飛機一樣性質用鐵用鋼作成的陌生物件,在一群麵目黧黑衣帽汙穢的瘋子手中,炸裂著,發著大的聲音,火光,叫喊,血,呻吟,皆隨了這聲音展開,戰事的惶恐也到這些人心上蕩漾著小波了。
戰事發生在沿江已有了十六日,凡是住城外的窮人皆能見到每天從前方用大車運回的傷兵。住城外的高處的人在夜靜或天欲發白時節,皆可以聽得到一種哄然聲音,似乎隨了這哄然大聲而消滅的是看不見的若幹金錢同生命。然而城中人呢,照例從官家發出的報紙上,見到和平。雖市麵各呈慌張景象,鈔票的行使成為一種問題,有錢人都坐船到上海去,對外彙水提高,信件的檢查,入晚遊戲場中的蕭條,在在皆表示這情形與穩定相反,但白天太陽下,作工的人還是如往日一樣,在一種全無希望莫名其妙的原狀下勞動著,讓大的汗在臉上背上流,吃粗糙的米飯,或受主人的責罰,扣薪。身分為學徒則停止飲食,用皮鞭或任何順手器物,咬著牙,如處治盜賊痛痛的毆打,被打的卻照例是流淚,除流淚以外沒有新事情發生。
然而不知如何在所謂“民眾”的當中卻有了一種謠言發生了。完全不可信的謠言,是城中將有共產黨人為XX軍的內應,成了大的陰謀的集團,任何時皆可起事,凡是一切軍人所有的這些人也一樣不缺少。
這樣謠言傳到了軍隊中去。又像不盡屬於謠言,有謠言中所謂用何種方法把槍械運進城中的事,從城外崗兵的檢查,居然有查出槍械的事實來了。軍人中的狼狽從到九點無形全市戒嚴一事可知,因為戰事到近日也轉入了緊急。
謠言中所指的參預這陰謀的黨人,工人軍最可注意的一類。在本城紗廠窯廠金鐵工人總數大致是四千。單是這可疑工人已有這樣大數目,未來事難於估斷也可想而知了。不過其實呢,謠言還仍是謠言。所恐怕的事全無根據。城中軍隊還有一師。有危險成分的一類肮髒粗人,所住的地方全是城外。市電燈公司則有比工人為多的兵士駐守。凡所以能夠使全市陷入恐慌的事皆無理由可以發生。前線傳來的確實消息,是戰事因河南方麵的牽製,自己一麵有了勝利的進展,因此謠言在軍人心中不久也就仍然成為空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