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把這謠言忘去的是一個小鋼鐵工廠的主人。就當那軍事偵察大飛機,照例的從城外大坪飛起,繞了本市飛行,使所有人皆放下工作昂了頭來望這物件時,他就溫習著那謠言,對於所屬工廠中一些臉目肮髒赤膊不衣的大小工人感到一種煩惱。雖然感到煩惱,一麵仍然把十三歲左右的學徒驅使著,不讓其得到一時休息,也就正是這個人。

在他與工人之間,本沒有資本家與勞動者對抗的顯然形式存在。他是一個由學徒出身的人,知道許多廠主所不知道的事。他這時也還是與工人一樣生活,在他手下的大小工人皆近為學徒師傅的一團,決無一般所有罷工要求或怠工對待惡事情發生。但這人不知道如何,認得一些本可以不必認得的字,看看報,稍稍明了了這時代的所有事情,變成特別多疑的人了。他總以為有一天這些東西會忘了主人的恩惠,爬起來隨意拿著鐵錘鉗子與個人算賬,與社會為難。

他看到過軍人殺XX黨,那屬於工人出身所謂XX黨,被殺是毫無理由,仿佛沒有一點不與自己的工人相同。

“總有一兩個,也將……”

這樣想到時,一一的看著那些工人的煤煙所汙的臉。這些漢子總若有所得的露著白牙齒笑,增加了他心上的肯定。把相貌作殺頭標準,則在工人中至少有五個是可以同樣用大令押蓋五花大綁推到北門外砍頭的。不穩當的分子好像是這樣多,這人的煩惱也不為無因了。

工人呢?每日鼻嗅著煙煤洋油氣味,耳邊響著大小鐵輪轉動的聲音,手忙著各樣事。明爐間大塊的熱鐵在砧上打著。車床間銅柱擦著磨光器發著青光,散亂白的細小的火花。各處皆是灰塵與鐵鏽。各處皆不缺少機器油的汙跡。大塊的生鐵從地麵一直碼到屋頂。用作模型的青灰堆成小山。灰暗的鐵的斜麵,與長的仿佛水流的皮帶中間,充滿了黑色放光的眼睛與白齒的列。更給人以奇異感觸的,是每一個工人皆仿佛各有一個特別誇張的鼻頭,這東西使人同時可以想起隻是一種極其相熟的獸類的鼻頭,卻決想不到自己也是這樣鼻頭的人類。在另外一些較小較笨的機械中,有著青年的團團的臉與稀疏短發的學徒,也在那裏莫名其妙的用鑽用鑿盡著自己吃飯以外的責任。他們的年紀雖比之於其他成年工人為小,廠屋中不潔的空氣卻同樣呼吸到肺中去。他們想到的事情簡單到了極點,天氣近了夏天,日裏的工作太長了,他們無時無刻不想睡覺。他們在做工,常常互相罵一種野話,互相用言語戲謔,可是各人皆不覺得臉上手上的煤煙在什麼時候有洗去的必要。他們工作一有空暇,在床間,明爐間,翻砂間,不拘任何處都有隨便彼此揪打的習慣。有時也真到流血以後才能得到結束。因為工錢很少,他們就隻能吸價錢便宜的紙煙。因為各是單身人,年青姣好一點的學徒,就有被玩弄的事情也並不出奇;因為這故事,沒有得過好處的工人免不了嘲笑,因嘲笑,這青年人就有了無數機會流那無價值的眼淚。

工人們除了上述一些事,其他沒有更足記錄的事了。

主人就怕這樣的工人,這是主人的心虛。所謂醒覺的因子,是不是當真就會在這一時代這類東西中醞釀,那完全無人敢說敢信。他們之中就沒有一人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下去的理由。主人怕的是這樣的工人。

XX軍用飛機每天早晨還是照樣的在空中如鷹盤旋,在這時節,小工廠的主人,照例也已經到廠辦公了。聽到飛機聲音也總免不了把事情稍稍停頓,從窗外望望。這個人,沒有望飛機,就望到一群孩子對於飛機的趣味,遠勝廠中各樣工作。望到這些他就不免在心中生了氣,隻想走出去抓住任何一個孩子,大聲辱罵,用力的批頰。他不能不用許多孩子,不消說這事並不這樣作。回到機器間去,他用另外一種方法卻把氣出了。他把因為晚上失眠日裏支持不下在青灰上打盹的學徒抓起,不拘那失了營養的瘦弱孩子怎樣哀求也仍然得罰他做一種本不能做的工作。看到這孩子搬取笨重的鐵塊,或者在旋轉如風的輪前守定,眼中積淚,全不顧忌的流一陣,這情形,親眼見到,他正如見到一個XX黨被殺把頭砍下到後懸頭示眾,他於是心中釋然了,也像報了一種不分明的冤仇了。

孩子們天真爛漫,想不到自己的生活,自然不能明白主人的事情。縱有時明白這折磨,也都以為給這折磨的完全是窮的父母,因為窮才成這樣子。

自從近來主人的脾氣特別壞,眾人注意是注意到了,可是並無人知道是為什麼,他們也不曾去猜想,想到這事完全是因為飛機的原故。

軍用飛機每日的飛行,孩子們同X城人皆同樣,總得看看,有一次因為飛得離地極近,竟被他們看出坐到裏麵的人是戴眼鏡如猴子的人了,這話說來有數日不止,他們都覺得奇異,簡直出於意料以外。有學徒拿這個事去問過主人,主人不說話,隻在這小子臉上找尋與上一次所見到被殺的XX黨相似地方。

忽然有一天飛機不見了。當天晚報上說戰事有了和平消息,當局已發出仿佛十分誠懇然而老調子的“不願流眾人血所以謀和平”的通電。死了的盡其腐爛,過數日XX軍退出大城,滿街懸了新政府旗幟,XX軍進城了。聽街上軍隊吹喇叭遊街,學徒們如看飛機一樣爭跑到外麵看熱鬧。滿街貼了無數紅綠紙寫就的標語。又有人印了小紙傳單逢人發,學徒們也接到這樣傳單了,拿回去由認字的大工人念給這些肮髒孩子聽,那些標語說的“為民眾謀利益”,“反抗資本家”,“反對壓迫虐待學徒的廠主”,大家聽來都不懂,隻憨笑,且爭把傳單摺成紙燕,各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