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怎麼樣解釋也不能把懷戀過去一段好的光景作為目下所見的對比而自慰。革命是已經停止在一個階段上了,我們在這階段上看到的將是這些與近於這些的一切,不能希望其他。

“人像真是落伍了……”

雖然還時時被一切人指為激進的思想不穩當的我,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想到自己在某一意義上真要辯解這不落伍理由也不可能,就不自諱的如落伍者思想一樣,但夢想誓師北伐時代一般同誌的興奮與誠實,以及人格上的光榮,一麵看書,看到“從血管裏噴出的才是血,”

醫院白天所見到的血儼然還在眼前,我覺得魯迅這個人,也不過是呆子之一,若見到事情較多,這樣呆話也不說了。

本篇發表於1930年2月10日《小說月報》第21卷第2號。署名沈從文。

微波

走到有樹木地方一看,就看出春天的情形了。

春天已來,天氣暖和。多種樹木發了芽,有些同時且開了花。有樹木地方就有雀兒叫,有花地方就有蜂子飛來飛去。用簡單的文字寫繁富的春天是不行的。寫不完全。而漏遺處就又多半是那頂移人性情的特別能夠代表與秋天夏天兩樣而與冬天更不相同的東西。

春天的水是使人從那粼粼如綺中感到放蕩妮人的勾引,其生先生就是被勾引的一個,他因為知道春天已來,被想象中的春水所誘,獨自一人走到離住處很遠的西湖來了。西湖有的是一池好水,這水是已經把許多人的心全泡柔軟了,來到此地的其生也免不了此,因為心軟便容易有年青人的情緒生長了。他有點說不分明的懊惱存在。他住在湖邊一個莊子裏樓上,樓臨湖,樓下是路,他不出門也可以望到湖水湖船以及遊湖的人。這有什麼理由能不使其生先生懊惱呢?天氣幾日來又熱了,一個人,若不是有病,他正當二十四到三十的年齡,有的是適宜於為一件屬於兩個人的呆事情而受苦的心,他怎麼能一個人在這湖上住下?

他本來是一個稅收機關的辦事員;事情做了五年,從學校出後就進了衙門,一些數字,一些表冊,一些簡單不變的雜事,把這人頭腦養成能鎮定做事的習慣了。

他想到……

若是想轉上海倒是一件容易事,四塊九毛錢的車票,就可以從城站到北站。他倒不能這樣想,因為這近於蠢事。人轉到了上海,把舊有的生活來加到頭上,成天坐到寫字樓邊舔鉛筆尖,聽同事談談從小報上得來的偉人私事,從女同事方麵得來一點不受用的殷勤,消磨了這白晝,晚上則回家對鏡子整理一下衣扣,摸摸嘴巴,同朋友去談談菜蔬點心與時局問題,這真是再蠢沒有的生活了。他過這種生活過得太久,應當另外來一種新的不熟習的生活來代替了。

到了西湖的他,是可以說已躍過了固有的生活的檻,而達到了一新的境界的。不過人是到西湖了,心情總還是那種辦公廳辦事人的心情。他是需要改變的。他似乎是應當如像身上所穿衣裳一樣,也當把心情換成一種旅行服裝始相稱。一點放蕩,一點不誠實,一點稍稍危險的探尋,一點好奇的進取,這是其生先生到了這裏應當有的精神生活。然而人住在這別莊樓上,或者戴了帽,持了杖,到靈隱及其他地方去,把兩隻腳不顧惜的勞動,把眼睛看人看花,意味終不是他所需要而感到舒服足以代替所謂“精神生活”的事。大好春光原不是單供人賞玩,卻是引出人類不滿足的悒鬱的東西。煽動健康生物個體分裂的欲望,似乎也就是這春天暖日的責任。其生先生的意識是由下潛而轉到分明了,他認為雌伏比較更難於對付這心上的反抗,便懊惱的離了住處,攙入遊人群中,各處走動。

他隨了一群不相識的年青男女走了無數地方,心上的煩惱仍然存在。心上所缺少的一種東西是走一年也尋不到的。就又獨自一人回到住處樓上來了。

傳奇的變動發生了,其生先生回來時,自己的住處,正有人休息。湖上的習俗,凡是二三月,不拘私人別莊何處,遊人皆可參觀,除了先貼有止步的地方,臥室似乎也不妨一坐。能使遊人徘徊的地方,當然不是那頂糟的地方,所以這時別莊主人見遊人較多,實應當歡迎,斷無推絕的道理。其生先生是寄居在別人樓上的客,以客的資格,自然更無禁止別人的理由了。

來客見其生先生回來了,還不走。來客是三個,兩個年約十四歲的男子,像一對孿生兄弟,另一個年約四十歲的婦人,仿佛是母親。那母親坐在其生先生所有的一藤椅上與守莊的仆人說話,那兩個年青人就倚到臨湖欄幹旁望湖中的景致。其生先生進了房,見到人,雖知道湖上的習慣,心上仍然稍稍不快。這不快略見於顏色,那個守莊子的仆人趕忙走來打招呼:

“先生,這是主人,王太太。那是少爺。”

婦人也經仆人一說知道來人即是住此房中的人了,就站起,很客氣的讓坐。

婦人用極清楚的普通口音說話,說是上一次接到曾家表親一個信,說到其生先生想來住一陣。所以就告守莊的人打掃靠山的大房問了。想不到其生先生歡喜住這小樓。真對不起。……其生先生是經同事來介紹到此的,如今見及主人了,自然也得客客氣氣的道謝,說上一些煩擾的話。那兩個年青人到此時也過來行禮了,其生先生對這兩個小主人自然是感到很好的印象的。其生先生又問主人,才知道是今天才從上海來的,因為孩子放了春假,就帶他們來玩幾天。其生先生是早已聞了這主人的名,知道這人在民國初年如何在上海地方出過名,如今是無意中竟與這有名的女人對麵談話了。婦人如今雖已近於衰老了,然而長眉秀目,在那類乎晚來天半朱霞情形中,猶可約略窺及當年儀態萬方的一二。言笑的引人入勝,更足使其生先生心折。其生先生不知不覺與這主人談了半天。又好像聽這婦人說了半天故事。到後,主人走了,其生先生仿佛若有所得,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