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還覺得我那曾表親年近三十歲還不結婚是不對的。許多男子到了這樣年齡還不曾有家,人全變成不愛體麵的人了,一切都隨隨便便,真不成事。每個男子是都得有一種家庭的責任在身,才能對事業發生興味的,我這話對不對?”
其生先生不答,就微笑的點首。
“其生先生,大約你們都是什麼獨身黨的人了,我有一個相熟的老太太說過,他們XXX雖有黨卻不能實行,獨身黨則在未有黨以前就實行獨身了,他們無論如何總是‘在黨’的了。”
婦人說過這話,因為是一句趣話,自己就先其生先生而笑了,其生先生也就跟著笑,說不出什麼別的話。他覺得主人有一種連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力在勾引他,他應當服從,就服從了。
婦人又把話引到另一件事上去問其生先生,他隻能唯唯作答。不自然的笑,以及去有身分的紳士益遠的舉止,皆為他平時不曾有的事。另一時有人說,跌到戀愛上的人是會變成十分聰明的,如今的其生先生,卻不完全是跌在戀愛上,所以他隻變蠢了。
一切情形粗粗看原就是這樣簡單。到說話也像無可說的時候,他們是沉默了的。其生先生仿佛是站在一株老梅樹麵前,從這枯枝老幹上去追想當年的榮華繁茂日子,然而樹,倒不知道自己的老邁,在這春天,仍然還在那半枯的椏權間綴上三兩朵花,半不闌珊的露著一種風情,而微顯飄蕩的容儀中,又保留著將做祖母了那一類懂事的呼應,使其生先生有一點拘束了。這拘束在其生先生是極力來掩飾的。他一麵明白麵前的人是經過了若何世界的一種人物,一麵在防止自己的失檢,看看沒有話再可以同主人說時,他點點頭,就告辭了。正返身,主人又說話了,她問其生先生:
“其生先生,是要出去了嗎?”
“我倒並不想出去。”他暫時在石級邊停頓了,仿佛保留了自己一種權利,不欲即刻就走。
“近來玩的人真多。”
“是的,這些人都是來玩的,旅館大概已住滿了。”
“往常先生住什麼地方。”
“新新住過,湖濱也住過,韜光也住過。”
“新新是很好的地方!”
“還不及這裏,到底那是旅館。”
“那以後其生先生什麼時候想來西湖玩,就住到這邊好了。我們是不常來的。隻要不嫌簡陋,這裏是好像家裏一樣方便。”
“真是方便。”
“吃不吃過這裏的魚?”
“不什麼歡喜。”
“魚是鬆江的四鰓鱸好。這裏蓴菜作得好時倒不壞。”
“作得好是不壞的,不過這些東西都好像是為外省人預備的東西,我們總不大覺得了不得。”
“其生先生到過四川,能吃四川菜嗎?”
“在上海也嚐去四川館子吃過,辣子多,什麼菜都可以下辣子,真是怪口味。”
“有些人是歡喜怪口味的。”
“是的,有些人是這樣,我是太辣了的不敢吃,太甜太酸也不行,這大概是人住在上海,辦的事又是洋衙門的事,所以嗜好也變成平庸了。”
“嗜好平庸也不算壞。江蘇人大都是這樣。我那親戚是吃飯也用糖的。”
“他真歡喜吃糖。我們同事都說他是糖葫蘆。”
“他是還愛跳舞。”
“好像對那件事倒有興味。”
“其生先生也常常同他到跳舞場嗎?”
“我不會,這是聰明人做的事。”
“年青人是沒有不會的,總是不大歡喜罷了。”
“若會,恐怕總歡喜吧。”
“一個人性格是不同一個人,我是看不出這趣味的。這幾年來上海的跳舞事業真了不得的發達了,聽人說有一百個跳舞場,可不知是真事情不是!?”
“不到一百,幾十個總有。這像是去年才開始的,大約比電影院還賺錢,所以大家都來做這生意了。”
“民國初幾年,我住上海,是一樣沒有的。那時汽車也不見。出門坐馬車是闊人了。那時上海真想不到會變成這樣子。那時熱鬧也很熱鬧了,總好像年青人不見那麼多,如今一出門就是年青人,男的多女的也多,都像無事情可作應當成天上街的。”
主人說到民國初年,其生先生想起這是主人頂出風頭的年青時節了,很奇怪這時說話的就是那時社會上的著名人物,如今卻已成為中年婦人,而且全無驕傲以及怎樣與其他中年太太不同的處所了,他就有一個可笑的思想在腦中活動,他想問主人,因為時間的不同,是不是也常常感到一種不可追尋的消失?是不是有時也悲悼自己的過去?是不是還要年青一回到這時代中讓一些男子傾倒腳下?
他想問的可不敢問,主人又說話了。
主人似乎知道其生先生心中所想的事情,就說:
“如今人老了,什麼好熱鬧也不愛了。”
其生先生說:“年青時聽說是極歡喜熱鬧的!”
“豈止歡喜,本身就是一件熱鬧事!那裏能有一天空手坐在家中的事?隻想出門,隻想玩,隻想用錢。隻想鬧。就是這樣生活下來了。自己是顛子,跟到這顛子也顛了的就有不少人。如今這成為夢了。人一老,什麼也不行了。我如今看到年青人愛玩愛鬧,就覺得這些人真有福氣,不是自己趕得上,第一就是這些人‘年青’。年紀一過是無味的事。不拘什麼,都成為無意思了。你看我,哪裏還配同她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