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說到她們時,用手指在湖中白船上的三個濃妝女人,船正橫溜過這莊前,其生先生隨到主人手所指處望去,望到船上女人了,微微的笑。他說:

“……歡喜劃船嗎?”

“富生頂歡喜,我是不大愛坐船的。到底不是年青人了。全是一些熟地方,劃來劃去有什麼可玩,把爬山同劃船兩事放在一處,我是願意揀那不宜於女人的腳的登山的。”

“不用轎子嗎?”

“不用人幫助,我也能爬上峰頂,我這腳倒並不比心情年老的。”

“本來是應當這樣,才有興趣,自己費力來作,自然是很好的。”

“其生先生想必爬高的本領是不錯了。”

“照此說來恐怕還及不上老太太。”

“男人無論如何比女人應能幹一點。”

“許多男子是應當能幹的,少數的男子是生來無用的。我大約屬於後麵的一型,凡事都像不濟,小時候不中用,人大了更不中用了。”

主人聽到其生先生的議論,就笑了。

她笑了一笑,想說一句又像不能說清楚,這話由其生先生代替來說,就應當是“我看你並非不能幹。”這意思不拘是不是主人本意,總之其生先生是不能全部否認的。他若有說話方便,也將進一步說,“我是少數男子中之少數,既不屬於後,也不屬於前,隻是無機會作男子的事情罷了。”

其生先生機會是來了,他恍惚若與這機會接近,稍稍凝視,像一隻鳥又離開了。他預備在第二次的接近情形下就做出那近於“伸手”的事,但明明白白又像機會這東西一過不是伸手可及的一隻鳥了。

其生先生願意把先前的話延長,把問題加近,卻無開口方便。這時的事正像殺豬,有些屠戶是在擒逃去的豬時把刀銜在口上,待到豬已臥在俎上,那刀又不知去向了的。

“今天來玩的人比往天還多,總有一千吧。”他這話,就近於拿了一隻竹筷殺豬的屠戶一樣,不得體的用法,豬還莫名其妙,自己卻先笑倒了。他還笑他自己,在這女人身上所有荒唐的夢想。

主人正想到另一件事,聽到“一千,”以為其生先生說的數目是指韜光石級的數目,就重新把注意的方向改變,回答道:“不止一千吧,很不少,要氣力,不是女人作得到的事!”

“是的,他們玩的非要……她們是有氣力的,都是年青人。”這話則近於那屠戶聽到豬叫,以為筷子也能殺豬,索性將筷子用力插進那豬喉管了。

“年老人不行。”主人說。

“年老人也行。”其生先生還以為這是話內的話。

“我不行。”主人又說。

“……”其生先生愣了。

“其生先生是很能走路了嗎!?”

“我走的路全是遠路,是先就存了心的。我不怕路遠水遙,要做的都將盡力奔赴,不問成就失敗。”

“那是對的。”

“我不覺全部是對,隻相信……”若說這時還可以把殺豬的事相比擬,則這時這支筷子還是筷子,但這屠戶已把它當成刀子,殺過第三回了。

其生先生不是不明白。他明白了,他應當換一把“刀”。他找不到那極相宜的某一類話,雖然這話在平時書上既不缺少,在這時心中也仍然完完全全存在,總之拿不出是無法的。

……

一個無用的人!他走了,把現實丟開,回到自己住處來想象“殺豬”的方法來了。在他心中先有“所拿的是一支筷”的感覺。然而總不忘就是筷子也要把豬殺倒的希望。這個合當吃虧的無用是無用,他的勇敢,他的與勇敢相近的為時不久的呆性質,真很有可愛的光輝!

回來時他有點煩躁,雖目對一池湖水,心也無法靜止,他笑他自己是已在一種遊戲中把生活轉成嚴重了。

他想:這算什麼事?談一陣全不必談的閑話,消磨了這一個早晨,難道這就是自己應當做與隻能做的事情麼?天氣這樣好,漠無邊際的談話,是人人所必需的麼?別的何不去試試?出門去,到嶽廟燒香許願去,到靈隱拜菩薩去,上北高峰看景致去,較之那種談閑話,至少心上受窘的機會是少了一點的。

他又想:在這個年齡已過了做新鮮呆事的婦人心中,在談話中將有了些什麼感想?在新接近的男子方麵她看出的是些什麼?她是預備在同一個晚輩應酬,還是預備一種圈套使這比她小十歲的漢子陷入做情人的欲望中受苦?她雖自覺是老了,但在一個把呆性情暴露無遺的男子麵前,會不會也忽然又轉年青,做出年青人的事?

稍過,他對到一個衣櫃鏡子前照到了自己影子。這是一個並不缺少紳士氣分的模型,處處都應當說是足夠給女人見來動心的。上等正派人的白臉長鼻,與日本式的髭須,其生先生自己看來也相信是不壞的。他又微微的笑,且做著各部分的優雅表情,似乎是在那婦人麵前的樣子,謹慎而努力於喬裝活潑的情形中他還走來走去,在走動中其生先生的儀容才顯出更完美健壯。

他一麵這樣做著種種姿式,一麵就想:這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