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承這是很可笑的。然而他不惜更覺得可笑的就是他還向鏡中過細估量自己的身材。他身材比一般人略微高了一點,這樣身材是適宜於做籃球選手,卻不知道還適宜於別的事情不?所謂別的事,自然是一種笑話了。這時隻適宜於想天氣好壞,出去滿山跑,折山上的花在佛前獻,別的是並無一事適宜於其生先生的。然而其生先生把脾氣變壞了,他不出門,隻在樓上望自己的身材,望了半天。無結果的不相關的耗費正如先時與主人的談話情形一樣,全不是應當作的,又全作過了。

時間過去了,顯著悠悠的使人困倦的久長,不過其生先生這時並不能睡。

到了午飯時,其生先生在靈隱山門旁一個館子裏吃素麵。為了不知什麼,為了一種說不出的壓迫,其生先生仿佛一個具彈性的球,彈到這裏一張方桌邊坐下了。天氣是醉人的天氣。人在好天氣下照例是精神也應當好的,其生先生則萎靡得像害了病。一碗麵也不曾吃完,望著在樓板上跑來跑去的那個堂倌,他就覺得很怪很無聊。一個人能做堂倌,正如一個人能做和尚,仍然不缺少一個腦,但腦所想到的都不是填不滿的東西,這些人不拘春夏秋冬都是很愉快的過日子,真在生活裏生活。其生先生怎麼樣?他自覺是與這種人不同的。他要一種他不能得到的東西,又為一種貪婪所苦,又做不到把人胡塗隨意任性的事。雖然到此玩,心上仍然是苦惱的。他又並不為誰難過,隻是心上有點空虛地方,有點病,有點情欲上的憂鬱。

他看到茶館的桌,桌旁的香客遊客,與桌上熱氣蒸騰的麵。他看到大的紅花淺邊碗,疊在堂倌手中時,要跌下的情形,如小孩子想從母親手中掙脫一樣。他望到廊柱,上麵有人用刀刻得有詩。又有小張標語貼在板上,與本店開張駿發的紅紙貼在一起,他也注了一下意。他又看到對街屋頂有人在上麵檢瓦,還很快樂的吹著哨子,這人真像濟顛一流有道行的人。

他望到一切,聽到一切,隻是不能想到一切。他想到的是……他要走一走才對。這自覺,是所看到的一切促成決定的,送了錢,下了樓,他走進靈隱山門了。照相的人如強盜,包圍了他,其生先生就在這些人中挑選那頂年幼的一個,要他引路到飛來峰頂上去照。他告那人要四寸六寸八寸各一張,他還想不出這些相將來給誰。照了相,付了定洋,災難脫了,他走進了靈隱大殿,看到菩薩坐在上麵不作聲,身上傅金,使人不知道這主席究竟是木頭作成還是泥巴作成。菩薩那麼偉大,和尚們穿法衣誦經又那麼虔敬,無怪乎磕頭的人那麼多了。因為磕頭作揖的人太多,他走進去又趕忙退出來了,就望那大殿前王一亭所寫的匾出神。

都會的一切,與其生先生無法融洽,來到這西湖誰知也仍然是一樣的。

他茫然了,不知道是回去還是上去。再上去,就到韜光廟了,韜光他記到有兩隻黑狗,一個小池;池中有金蓮,開黃花,花貼在水麵如小盤子。聽狗叫,看池中水,嗅香煙,都是很無意思的事。看人磕頭也無意思。自己不做,單看人,全是無聊的。甚至於看別人太熱心作一切事,自己反而閑起來受不住了。

這時,從靈隱旁門,進來四乘轎子了,轎中有人,在坪中下了轎,走過來了。是兩個老夫婦同兩個女子,女子穿花衣,時髦到使和尚注意,其生先生遠遠的見有了人來,心想這也無意思,不如走為妙。但存心要走,卻無意中見到這女人的臉了。兩個完全與衣服不相稱的醜臉,反而把其生先生心變了方向,認為看看這些人行為是必需的事了,他即刻就跟這一家人走去,又進了大雄寶殿。

看這一家人向菩薩膜拜,看這一對衣服頭發時髦非常樣子卻極不體麵女子一切行動。和尚撞鍾了,鍾聲洪大嚇人,那女子還是走到鍾邊去摸出鏡子來撲粉。其生先生心想,一個人不忘記自己年青,卻不注意到自己的不體麵,這倒是很快樂的人。男子中也總不缺少這一類人,因了自己的賣弄,使人疏忽了缺點,仍然不由得不傾心,像這樣子的男女都是有福氣的。

女子中的一個,胖到如一整塊肥肉,襪帶落下了,就大大方方的彎腰摟衣整頓襪帶,豐滿的圓形的腿露出上部的一截,且隱微露出大紅色的短綢褲。其生先生從這裏得到一個鄙視女人的機會,覺得不能跟到這女人再走了,也不能再把生活加上“女人”字樣了,就回身走。

鬆樹、石鼓,大石欄幹,大雄寶殿的匾,紅褲管與肥大的腿,都是西湖見到的,其生先生獨想把那不藝術的腿在印象中除去,獨這一件事糾纏到他,無法擺脫。他向回頭路上走去時,凡見到一個女人,就想起人人都有這一雙美麗的東西。再過十年他是仍然不會忘記他今天所見到的,一種不美觀的,與粗率、笨重、意義相聯係的大腿,把他所有對女人的夢完全破滅了。

他回到樓上了。他坐下,略喘著氣,無目的地望湖,湖中船上人衣飾鮮明如神仙。且聽到女人聲音極嬌的喊“慢點慢點,”剛才覺得不高明的,漸漸變成一種誘引其生先生向荒唐境中走去的東西了。一種不規矩的,合於天氣而來的欲望,在心上閃了一下,其生先生忙喝了一杯冷開水,當窗坐下。春天真不是容易對付的天氣!他望到湖水,想投身到湖中去,仿佛湖中泥與靈隱廟中所見,同樣使自己憎嫌而又不斷誘引他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