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一肚子古怪,聽說到學校爬到一個高台子上去,為年青人說那些天上地下的事情,說一年也說不完,家中娘姨當然沒有了解老爺的資格。娘姨見老爺走了,送出去,小心的關上腰門,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她想起老爺那些脾氣,記到老爺說的話,……一個仗火,死人十萬八千。一聲炮,毀去一幢房子,一刀削了一個頭顱,老爺從報上看來這些消息,她不必看報,也可以完全知道。死十萬八千算什麼事,湖北江西有一百萬或更多的人,天下房子很多,千百個大炮也不會把房子掀完。什麼事情都是命,命裏有什麼,總逃不了,命裏無名,也不必害怕。這意思是為什麼?都是這婦人不相信自己兒子會忽然死去的理由,同時也就覺得老爺心好脾氣壞不什麼要緊!
這個人家老爺同娘姨,在某一點上,恰恰立在相反的神氣下頭,可是太太同小姐少爺呢,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應當站在那一邊好。聽說武昌省戒嚴了,學校的薪水就不能按時發下,他們見到老爺生氣,也似乎不大高興,可是每天坐在家中無事可作,覺得無聊,同娘姨到平台上去,看坪裏兵士的學操時,一看也常常是看個半天。年青軍官騎了小小白馬在坪裏馳驟,那種動人的風度,曾使教授太太十分歆羨,心裏間或胡亂打算過,以為將來有這樣一個女婿,倒並不是很壞的事情。
在湖北大學什麼院的教員休息室裏,下課鍾敲過一會兒後,教授們滿身是灰,如從一個戰場上退回一樣。這些人很快的逃來,就把身體嵌到休息室的柔軟大椅裏麵去,身體發福癡重一點的人,便聽到軋軋的聲音,接著是一個高個兒聽差,扭來一把手巾抹臉,這些人便同在黑板上抹灰一樣擦著眉毛和耳朵。室中新生了一個火爐,煤雖然每天領得很少,到了下半天就有點不夠,使滿室覺得淒涼,但一個上半天,照例這個爐子裏,卻有煙煤在裏麵發哮,室中充滿了春意。日子已經是二十七,過三天照規矩學校便應當發薪水了,每星期教六個鍾頭工課領取月薪三百元上下的教授們,下課後無事可作,圍到暖烘烘的火爐,喝著一杯清茶,自然有話談談。於是談到薪水,談到本校會計股,談到本省財政局,談到本國財政部,間或還會談到銀錢同舅子的關係,從這裏便引起了各樣問題,“雄辯”與“哈哈”,把休息室變成熱鬧地方了。聽差照例也可以站在旁邊一麵用鐵通條去攪動爐火,一麵細細聽著這些有知慧的人充滿了知慧的議論,直到提及關於女人那些事時,才有點不好意思不得不走出這個房子。
這些體麵人,照例都有他們個人的哲學,用自己一種書生的觀念,為一切事胡亂加以注解。學校方麵工課既不多,學生又很能原諒這些有名氣的人,正像隨便給一點知識大家就已經都很滿意了,這些人每天事情既那麼少又那麼容易對付,回家去同太太談“國事,”太太卻常常問到“薪水”,有些人還沒有太太,有些人還不好意思接小腳太太出來,因此這一群人,下課了也不即走,留在這休息室裏取暖,吸煙,談閑天,實為一種排遣長日解除鬱積的最好事情。大家從一個小事情上馳騁感想,發抒意見,大家複能在一句趣語上,一致微笑或大笑,本應害傷食病的人,因此也都心廣體胖了。
這些人大致都是從美國或英國,從南京新都或北京舊都,分頭聘來的,還有些是做過大官退了位同當局還有來往的,有些名氣又很大,社會知名,別處聘請也不會去,因此即或長不上課,學生也不好意思再想挑剔。這些人見過了中外文化與文明所成就的“秩序”與“美”,經過許多世界,讀過許多書,非常有名氣而且非常有學問,來到這長江中部千年以來傳說中的名城,住到小小的房子裏,每日飲料全得喝水塘中的濁水,出到街上去,所遇到的全是愚蠢邋遢的臉子,街頭上轉彎抹角處,任何時節總可以見到一個行路人正在扯脫褲子預備灑尿,鋪子裏打死了一隻老鼠,即刻便用鐵鋏夾起拋到街上來,……還有兵,多到使你不能想象他的數目,髒到你總以為是乞丐打量扔給他一個錢,卻又因為那種神氣使你見了有點嚇怕,見了他就想走開,為了這些現象,有許多人覺得這才真是中國人的中國,於是習慣到裏麵去,另外又有些人,才開始明白內地的中國人民,如何在—種腐爛頹敗發黴發臭的情形下存在,十分悲觀了。但這些人雖一致覺得這內地的“古典”生活,不是自己所熟習的生活,然而全是一些讀書人,各知道一樣專門學問,讀過許多專門的書籍,能夠告給學生以偉人的曆史,古怪的思想,十年的政治,百年的法典,千年的文學,萬年的天地,除了這些卻什麼也不能有一分兒。有些知道自己是應當做官的,都在那裏十分耐煩的等候政治的推遷。有些愛錢的,便知道把所得的薪水,好好處置到一種生利息的事情上去。其中還有一些“書生”,很愛體麵,又很不懂事情,從中國或從外國書裏,培養出一種古怪的人格,國事的混亂,民族的墮落,都覺得那是使他極其難受的事。百姓的事,中國的事,擾亂到這個人的心,使他常常憤怒。對於執政那一麵,任何時節他都儼然有一種切齒的關係存在。他沒有什麼固定信仰,卻認為一切現象不好,不美觀,皆由於政府的無力整飭與有意放棄。他真心的不高興那些有權力的人,以及幫助作惡的人,時時像在同那種惡勢力衝突,可是他卻又並不放下他那一分因社會畸形發達自己所得的好處。他有感覺,也僅僅有那種感覺,壞了他的脾氣,既不能把社會變好,自己也不能變好。在另外一種情形下,則這種人因為有點不平,有點反叛的種子,醞釀在心裏,能夠寫詩做文章。另外有一種書生,雖是書生卻已漸漸的成為教書匠了的,懶惰的,有中國名士風味的,便很容易發生了一種瑣碎趣味,常常在一些極小事情上,糾紛百端,無從解決。這種人又歡喜在同事方麵,作一種冗長而無興味的討論,用一些大報小報作根據,把“大人物”“新鮮事情”,兩樣東西連結在一處,互相輾轉的來傳述一種謠言。謠言中常常不能不有一個知名女人在內,他們從這情形中,便得到一種樂趣。他們這樣也就算是與不滿意的一切現象作戰,嘲笑一切,辱罵一切,詛咒一切……這是不錯的,還是一個長久的戰爭!口舌的武器,原不至於敝舊,同時這休息室裏,同事又那麼多,這類人倒是無聊的集團裏一種中堅人物,缺少了他們,是使大家更覺得生活無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