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子是一個中年婦人,自己兒子就是一個兵,關於兵的事情比老爺懂得多許多,見到老爺那麼不歡喜兵士,口上不說,心中卻總有一點兒反感。老爺這樣討厭那些當兵的人,成天罵著,這娘姨,白天裏無事,就搬了小凳子,坐到這平台上曬太陽取暖,衲衲鞋底,吃一點鍋巴,一麵望到太陽下年青兵士同年青軍官,就得到一種恰恰與老爺性格相反的興趣。她在年青兵士生活方麵,揣測得出自己兒子的生活,又在年青軍官身上,常常做著那種不妨礙別人事業的好夢。她不打量自己兒子像老爺,脅下挾了黑皮包,撐了拐棍上學堂,七天中又休息一天,月終就拿薪水,把支票取來到上海銀行去兌現。她懂得到這些好處,可是她不希望。她隻願意看到自己兒子也穿了體麵黃呢軍服,佩發光的刀,站立時如一管筆,走動時如一匹馬,又尊貴又威武在大坪裏發號施令。這種體麵樣子,便可以給她非凡的光榮,永遠的幸福。她的兒子現在離她很遠,遠到不知道有多少裏路,在一個隊伍裏名列班長,來信說慢慢的會升上去,每回都這樣說,卻並不升,但她相信過一些日子,一定可以升上去。

因為自己有一個兒子在軍中,這婦人,每逢上街買菜,遇及年青兵士,在其他老婦人身邊,翹了一隻腳倚著不動,等候縫補襪底,見到這種情形時,他總願意停頓一下,訕訕的走攏兵士身邊去。

笑眯眯的同兵士說幾句話。她把一些關於兵士生活的問題來同這些年青人討論,問長問短,從那些最平常的回答上,仿佛就可以得到一些東西。她因為自己兒子在十七師,就不會忘記問這兵士屬於第幾師。她因為自己兒子來信說,軍隊中常常欠餉,就一定要問這兵士每月有多少進項。

那些對話是照例這樣起始的:

“副爺,我好像認識你。你不是十七師的嗎?”自然她並不當真認識他,因為武昌兵士那麼多,他們自己師長就不會認識兵士。

可是這兵士也是有一個母親的人,見到這婦人那麼和氣,也很願意說一些話,兵士將說,“我是XX師”。因為十七師這一個部隊,駐紮到江西,已經有許多日子了,若是這兵士也知道這回事,還得說,“他們駐江西,不會回來的。”

明白了這兵士不是十七師兵士,仍然用著“我認識你”的神氣,便問到營長,軍需,師爺,到後,一切凡是她所知道的名稱,她都得問到,便談到發餉了。她以為兵士都應當寄錢回去的。

“你寄餉項給你媽,每月都寄去嗎?”

“不能常常寄。”

“那麼你錢用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這裏,遇到一個誠實一點的兵士,他得說誠實話,就是說,一個兵士除了夥食就得不到什麼錢。或者得了點錢,不是賭博輸去也是用到別的吃喝上去。這婦人聽到這些話,她照例要忘掉忌諱,用一個做母親的身分,加一點點責備於麵前的一個人。她將為一切留在家中的母親有所申訴,因為她自己是一個兵士的母親。她總有點氣憤的樣子說:

“你們年青人忘記了母親是不應當的。”

可是,她把話一說過,便從兵士身上記起別的事情來了。從兵士不大整齊而且單薄的服裝上,敝舊了的鞋襪上,以及其他情形上,她發生了憐憫,覺得做兵士也不容易了。

“你不冷嗎?不吃虧嗎?不挨打嗎?你媽寄衣服和鞋子嗎?……”

她什麼都想問,什麼都想說,因為在任何兵士麵前,都想得到自己的兒子情形。她到後,看到那兵士揚揚長長走了,一個人站在街頭,似乎就想哭一陣,但另外一種感情,又使她在那個時候覺得很快樂。

同她說話的雖不是自己兒子,卻是一個兵士!因為常常看到有兵士在街上就老婦人縫補鞋襪,她知道自己兒子在軍隊裏為了跑路原因,鞋襪也一定像這樣子,所以一個冬天來,便常常坐在太陽下為兒子做鞋。把鞋底做好,安置了青布麵幫兒,便花了錢托人帶去。究竟這鞋子是不是能夠到兒子腳上去,這婦人卻不甚注意的。

這婦人,從街上見到兵士,談過話,回到家中時,匆匆忙忙的洗菜作飯,到了蛇山上的午炮訇的一聲響,一會兒,大門前電鈴叮叮的發聲,從那種重重的派頭上,明白這是老爺回家吃飯的時節了,就趕忙走去開門。到後一切菜飯由這婦人布置到堂屋桌上,老爺太太少爺依次入席,她就站在旁邊為一家人侍候添飯。在吃飯桌旁,老爺還不願意把他責罵軍人的權利放棄,照那情形看來,竟像是知道自己家裏娘姨有一個兒子是兵,所以他故意罵給娘姨聽聽的。聽到許多希奇古怪的責備,以及許多不近人情的詛咒,娘姨照例不能分辯什麼話。她想說“老爺您說得不對,”又想說“老爺您造謠言,”又想說“老爺您不應當那麼罵他們,”可是因為他記到老爺在另外一個時節,為了遊藝會大家玩耍的事,學校裏不讓兵士玩,被兵士把事務主任捉去老爺也被捉去的故事,她懂到老爺的牢騷有根,就不說什麼了。

裁兵問題,教育普及問題,國學救國問題,以及其他許多問題,都是這一家主子常常同太太少爺娘姨演說的問題,老爺原有老爺自己的心事,所以老爺一上學校去時,這問題,便從公館移到教員休息室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