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節,在祠堂裏駐紮的軍隊,剛下操散隊不久,忽然又臨時集合,長官吹著哨子,喊叫趕快站隊,不久就派出了一小隊人到失火那邊警戒去了。

教授一家人還是站在平台上望火,且看到許多閑人在下麵大坪裏奔竄,樣子十分忙亂。又見到同街坊膽小人家有人抬鍋罐放到坪中空處的事情。又看到人打著銅鑼報告火的方向,且胡胡的嚷著另外一種話語,大約不外乎救火人每挑一擔塘水所得報酬的數目那種事情。

教授遊目四矚看了一會兒,覺得眾生芸芸,擾攘無已,很是無聊。便說:

“漢生同姆媽進去,不要站在這裏吹風。”自己說著已先走下樓去了,接著不久,這一家人就團團的坐在一個方桌邊吃早飯了。

吃過飯,娘姨把碗盞收拾到廚房去,聽到後門外擾嚷不止,見著兩個兵士用門板抬了一個救火受傷的兵士過去,後麵跟了一大群人,又見著一個兵士扶了一個救火受傷的警察過去,跟著看的又是一大群人。這娘姨,也就著忙跟到後麵走去,想看看前麵那個究竟死了沒有。隨了街上閑人擠到祠堂前麵時,受傷的人已抬進祠堂去了,所有閑人皆不許通過,正在那兒擔著心,忽然又看到一個兵士從祠堂裏匆匆促促的奔跑出來,口中隻說“找一隻雄雞”,“找一隻雄雞”。她在人群中伸手一把就拉著了那個兵士,紅著臉急促的說,“副爺,你跟我來,我有一隻雞,我有一隻雞……”她把留養在主人家裏一隻公雞交給了那個不相識的兵士後,又跟到兵士跑回來,站到祠堂外邊,聽候裏麵的消息,站了老半天,才回家去。

可是把飯吃完的教授,不到半點鍾,就從從容容坐在大學校的教員休息室裏火爐邊大沙發上了。一室裏五六個沒有上課的先生們,都用東城失火的事作為題材,談到一切關於失火的故事。其中一個最善於逢迎湊趣的同事,談到某時在某地方看到一個婦人從睡夢裏被火驚起的情形,因慌亂了一點,如何忘記了自己是女人,他把這個莫須有的故事,用了許多很雅致的名詞描畫著,大家皆用著溫和微笑的臉兒,細心領會到這故事的變化,末了多人皆仿佛若有所得,便互相交換到煙卷,互相很矜持的笑著,表明這笑話雖有趣味,卻並不能把大家的身分失去,不如另外一時另外一個人笑話來得更好,因為這個故事是這個無恥的人說出,他們是明白這個人的不好的。

失火的事談過後,他們便開始談這個冬天來各人自己家中的事情,從廚子起頭,一直談下去,直到山上的大鍾催促上堂時才止。因為學校裏有這種規矩,所以到第二天學校中,便知道X教授家中有個愚蠢娘姨,把自己積錢養大的一隻雄雞送人的故事了。

廿年四月廿七完成

本篇發表於1931年《新月》第3卷第8期。署名沈從文。

戰爭到某市以後

雷霆震動人的身體,戰爭震動人的靈魂;當戰爭在南方某都市,開始發生,用暴風猛火迅速到出人意外的情形擴張下去,如一隻有力的手,撼動到國內一切平常良好市民純潔的靈魂時節,在北京方麵,南京方麵,上海方麵,……及其他方麵,還有多少神經衰弱,放蕩懶惰,不知羞恥的年青男女,各為了美國輸入的XX淫蕩音樂,每日互相擁抱到成一團跳舞。紳士們,當局者們,則更其無聊,莫不盼望到另一國家來用強力出麵幹涉,拯救國家所處的困難。

沿長江中部某某市,從電訊上,把某一方麵,鋼鐵奔竄的聲音,呼喊殺戮的聲音,連同大火毀滅一切的光景,以一種無律,無韻,毫無秩序的記載,排印成為無數號外,到市街上各處去散播時,XX市新大街的市民們,皆各在街頭,莫不懷了焦躁,惶恐,同一點兒意外徼悻的心情,盼望到某種意外消息。戰事既不可免避,政府應當如何想出辦法,支持到某種局麵,再一麵作各種交涉,市民們是願意從每天號外上看到點這一類消息的。號外印出後,一個人站在街心大聲嚷著,各人競爭上前攫了那一方消息,送到鼻子下去。稍過一會,這些人便一麵互相用呆板失望的眼睛望望,一麵在口上一同咒罵著目前管理國家人物的無用,咒罵著二十年來一頁曆史上這個民族當家人的賣國該死,各個向四散走開。

這些良好的市民,雖各自向街旁走去,不管生熟,仍多聚在一處,用一種極關切的神氣,互相坦白的說到一切。一個民族長久被壓迫後而富有的幻想性格,占據到XX市民的全體,於是這些人便談到軍事上無希望的希望,外交上無奇跡的奇跡,而大部分,他們是明白政府不足信托,卻仍然把希望安頓到現在這一個政府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