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攤牌了。鶴妞沒有心思,也沒有力氣再擔地裏的稻子。她就背靠著那堆小山似的稻垛,坐在場裏。太陽已近山頭,把稻垛染紅了。起了一陣兒風,把幾片樹葉吹向河裏,樹葉憂傷地順水漂去。她捧著自己的頭,考慮著自己的下一站。她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裏,心中一片茫然。結婚,離婚;離婚,結婚。她是一個醜女。跟她結婚的人不憨就傻,不瘸就拐。她不跟他們過,結婚就鬧,少則一兩月,多則三二年,就離。她不願再給誰當妻子。她還想著哥。她是哥的妻……
“鶴,乖妞,這下找不到好婆家了。”爹撫摸著她燒傷的臉說。
“我不要婆家!”她噘起小嘴說。
“爹,鶴是個好妞,咱誰也不給!”哥說。
第二年爹就得了重病,拉著他們兩個的手說:“娃,你沒眼,不會有人給媳婦了;鶴,你臉醜,找不到稱心的婆家了。你們,就做,夫妻吧……”爹合上了眼睛,再也沒睜開……
但是她是女人,雖然醜,然而有飽滿的胸,有豐盈的臀,男人們喜歡,總有好心的或多事的人把她拉上一個新的舞台,讓她重演一出悲劇。她曾經跟一個人安心地生活過3年。那人是被趕下台的公社幹部,正走惡運,被對立麵打得渾身是傷,女人也跑了。她很可憐他,一心一意地過,生了1個孩子,喂豬,養羊,弄得六畜興旺,那下台幹部也養得滿麵紅光。可是那幹部後來又上台了,而且官越升越高,做到了公社革委會主任。就在她正為丈夫驕傲自豪的時候,縣法院通知她去離婚。她嚎啕大哭,賴著不走。但還是被趕出來了。
她又開始到處流浪,像被冷風吹落的一片樹葉,飄入哇唔河,她不知道還將被哪一綹水草給掛拉住。不久,她就跟李長範結了婚。她記得那是個冬天……
風,雪粒。嗚兒──殺殺殺!
她還穿著單衣,蜷曲在怪屯的麥秸垛裏。冷,餓,她不知道能否熬過今天。突然來了一群人,他們不忙幹活,卻弄了一大堆麥秸,點著火,圍一圈烤起來。一麵烤還一麵嘻哈:“嗚喲!凍死人了!娘那逼,學啥球三戰狼窩掌喲!”
忽然有人倡議:“咱們打賭吧,誰敢脫光衣服,在這場裏跑3圈兒,我給他5毛錢。”
馬上有一個穿得破爛的小夥子應聲說:“你給不給?”
“給。”
“不給是王八孫!”
“凍死我可不償命。”
“行!大家當證人,我跑!奶奶的,半月沒吃鹽了,掙5毛錢花花!”
他看見那小夥子脫掉了棉襖,亮出了瘦粼粼的脊梁和肋巴。接著,他又退了破棉褲。
“長範!你小子瘋了!褲衩子帶上吧!”
“嘻嘻,沒事兒!這號天不會有女人出來。”
“凍死人啊!你真瘋啦?”
“我瘋啦!我窮瘋啦!”
那小子將褲頭一甩,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喊著。
她趕緊把頭往草窩裏縮了縮。可是又總想朝那在風雪中奔跑著的一絲不掛的愣頭小子望一眼。她覺得徹骨的寒冷,又覺得一陣陣燥熱。
當那小夥子跑完3圈,即將贏得那5毛錢時,另一個人去抱麥秸,發現了躲在草窩裏的她。那小夥剛好跑到她跟前,要伸手去拿衣服,一看旁邊冒出個女人,“媽呀”一聲就又跑了。
人們把衣服給他送過去。他穿好衣服竟不好意思往火堆邊來了。
“長範,來,你鱉娃兒別害羞,給你說個好事兒!”
喜海哥喊他。原來他們已經打聽清了她的底細,要給他們倆說媒的。
他來到火堆邊,一聽,就望著她“嘿嘿”直笑,說:“那你說──咱這一輩子打不了單身漢啦?嘿嘿嘿,行,行!隻要你不嫌俺窮,開不來證明算啦,咱不登記也能結婚。今兒黑咱倆就睡到一個床上!剛才掙這5毛錢不買鹽了,一會兒買喜糖吃。嘿嘿嘿……”
就這樣,他們結婚了。他窮,不嫌她醜;她醜,不嫌他窮。她打心眼兒裏滿意他,把自己的溫柔、賢惠、力氣,都給他了,給他生了兩個兒子,還給他“生”了1個小手扶……
太陽落了,月亮升起來了。鶴妞伺候婆婆吃了晚飯。他自己吃不進去,就呆呆地坐在院裏。
雷大妮兒來了,看見她的樣子,體貼地問道:“咋啦?又生氣啦?”
她說:“他說出來了。”
“說出什麼來了?”
“離婚。”
“嘖嘖嘖!這個沒良心的!鱉孫上哪兒去了?”
“開上車出去了。”
“嘖!這麼晚了還不回來,又跟那個騷貨鑽哪個玉米地裏學狗咬架去了!”雷大妮兒自己搬個凳子坐在鶴妞對麵,出主意說:“不跟他離!家裏、地裏,累死累活地給他幹;老老少少從頭頂伺候到腳跟兒,彈蹬得像個人家了,搭腳踢開?想恁美!富啦?發啦?十分家業有你七分呢!不離!打官司我替你打!”
鶴妞捧了臉,低下頭。
“想開一點兒!咱不氣,叫他氣。今兒黑稻場裏有墜子書,走,咱去聽墜子去!”
雷大妮兒的話音剛落,真的就傳來腳梆清脆的響聲;再稍一細聽,低回圓潤的墜胡聲,也嗚嗚咽咽地傳來了。鶴妞不禁渾身抖了一下,那弦聲和腳梆聲竟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遙遠,仿佛是從幾十裏之外,或者是從幾十年以前流過來的,在心頭繚繞,在耳邊回環。唱墜子書出身的她一時忘了煩惱,搬個凳子就同雷大妮兒出了大門。
皎皎的月光照著打穀場。場裏已經來了許多人,大部分都躺在稻草上,嘴裏悠然地叼著煙卷。這是農村中最愜意的娛樂晚會。1983年,怪屯還沒通電,雖然李大饃和李長範家都有電視機,但隻是攆城裏的時興,擺那兒誇耀自己的富有,看不成。所以全村老少都來了,或坐或臥,打穀場黑瞎瞎一片。人們把勞累一天的筋骨放鬆到任意的程度,靈魂任那神奇美妙的說唱和弦音領進天國的世界裏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