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鶴妞(2)(2 / 3)

說書的坐在場中央的一條板凳上,一麵踩梆一麵拉弦。看他那搖頭晃腦又絕不左顧右盼的樣子,肯定是個瞎子。鶴妞本來已經坐下了,可她為了看清那瞎子,又拉起雷大妮兒往前挪了挪。她望著那瞎子,從那運弓踩梆的動作上,從那微微聳動的肩膀上,她竟越看越覺得像哥。

哦,哥,你死得好苦啊!她觸景傷情,溢出了眼淚……

狂風,暴雨。“喀嚓!”一聲巨響,路邊的一棵大槐樹從半腰裏被刮折了。站在樹旁的一個小男孩兒哭喊起來:“媽──媽呀──”

她跟爹背著墜子和行李,躲在路對麵的一個草庵裏。她一來就發現那娃了。人們都慌慌張張地奔跑著避雨,可那娃卻站那裏一動不動。

“爹,那娃哭哩。”她拉了一下爹的衣角。

“嗯。”

“喊他來避雨吧!”

爹就喊了幾聲。但那娃仍哭著,站那一動不動。

“爹,你去把他拉過來吧。”

“那是個傻娃兒。”爹不以為然。

她望著爹的臉,一直望著。爹被他望羞了,這才衝進雨裏,把那娃抱了過來。

這時他們才驚奇地發現,這娃是個瞎子。

“你站在那裏幹什麼呢?”爹問。

“我等我媽。”

“你媽幹什麼去了?”

“她說她給我買饃吃去了,讓我站這兒等著。”

“等多大時候了?”

“等一天了。哦,我還站那兒去,要不我媽來了找不著我。”

爹不再說話。他掏給那娃一個饃,把他抱起來,又向那樹下走去。爹把那娃抱得很緊,身上有些發抖。

雨停了。爹背起行李和墜子,望一眼那娃,無聲地走出草庵,順著大路向西走去。她也無聲地跟在身後。父女倆都不時地扭回頭,望一眼站在路邊等媽媽的小瞎子。

“爹,那娃的媽會來找他嗎?”她問。

“不會啦!他媽把他扔啦!唉,可憐的娃!”

父女倆都不由得停下腳步,轉身望著那娃。那娃一動不動,像立在路邊的石橛。

“爹,咱把他拾回家吧,你不是說要給我拾個哥哥的嗎?”她說,又是那樣定定地望著爹的臉,想把爹望羞,想把爹望答應。

爹沒說中,也沒說不,臉上的陰雲越來越厚。她轉身就跑過去了,拉了那娃一把:“哥,咱們回家……”

如今,哥躺在那山溝裏,骨頭怕也漚朽了。

月光融融,照著稻垛,照著稻垛周圍或坐或躺的人們。低回纏綿的弦音更增加了夜的寧靜和月光的柔美,打穀場仿佛是沉在水底的一盤雕塑。十八板過後,弦子轉了調,腳梆的節奏散漫了。那瞎子將頭猛地一昂,一聲雄渾悲愴的叫板扯顫了融融月輝,那盤雕塑微微地起了一陣晃動……

藍天上,兩隻白鶴比翼飛,

猛然間,一聲槍響打落一隻。

剩下一隻瞎眼鶴呀,

孤孤哇哇叫得淒!

鶴妞心中一酸。這位瞎子的後韻極其像哥,隻不過比哥的嗓音更嘶啞,發聲恨勃勃的,像咬著牙在唱。真像一隻孤鶴在悲哀而絕望地淒鳴。她不由得又聯想到自己的身世,那一對可憐的白鶴多像她跟哥呀……

從那總是飄著幾朵白雲的山梁上,翩翩地飛下兩隻白鶴──不,那不是白鶴,是穿著白布衫的她和哥。她背著行李卷,用一根棍牽著哥;哥背著墜子和腳梆,憑著敏銳的聽力和記憶,緊緊地踏著妹的腳窩。爹死後,他們無法生活,一位堂叔想把瞎哥趕出去,然後拿她給自己的兒子換媳婦。她不,抱著沒眼的哥哭。15歲的哥就背上爹留下的腳板和弦子,還有爹教的兩肋巴段子,領上妹,離開了家鄉。他們走到哪兒,唱到哪兒;唱到哪兒,吃到哪兒。四海為家,像雲遊的白鶴。

“哥,咱們結婚吧。”那天翻過臥龍山後,晚上睡到一間草屋裏,她說。

“嗨,傻妞,不害臊!”哥羞她,“你才15歲著哩。”

“我叔逼著給他換媳婦的時候,我才13歲著呢。”

哥不言語,把她的手抓過來捂在自己胸口上。她想把整個身子偎上去,可是哥的胳膊撐著,不讓她貼近。

“哥,你不喜歡我,我長得醜。”

“喜歡。不醜。”

“真醜,臉爛完了,你瞅不見。”

“我能瞅見。我看見你──

杏子眼兒,

柳葉眉兒,

臉蛋賽似雞蛋二層皮兒,

南京官粉淨了麵,

紅丟丟胭脂抹嘴唇兒。

好似九天仙女臨凡世,

月裏嫦娥下了雲兒……”

“你騙我!你騙我!”

“我不騙你,鶴,在哥眼裏,你是世界上長得最漂亮的姑娘。”

“那你為啥不想跟我結婚呢?”

“等你長到18歲。那時,爹在陰間會高興的。”

她幸福地遐想。忽然又問:“哥,咋著才算結婚呢?”她15歲了,還有許多朦朧;哥18歲了,肯定什麼都明白。

但哥把她推了一下,背過身子去了,罵她:“傻妞!不害臊!”

她吃吃地笑,然後低聲地唱:

我女子好比花心蕊,

三哥哥好比采花蜂。

鮮花初放他來采,

采去鮮花無影蹤……

哥忽地翻轉身子,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然後躲得遠遠的,賭咒說:“誰再說話是個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