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第二天上午,就“猛然間,一聲槍響打落一隻……”
那個白鶴──
為尋伴侶哀哀地叫哇,
一聲一淚繞天飛。
叫罷了南,叫罷了北,
叫罷了東,叫罷了西,
叫罷了深山叫平地,
月初叫到月末尾,
年頭叫到年除夕,
叫禿了尾巴叫丹了頂,
叫啞了喉嚨叫破了嘴。
一十二載天天叫哇,
一十二載無有消息!
尊聲老少爺兒們你們心腸好,
可知那槍打的白鶴落在哪裏?
是死是活報於我,
瞎眼的白鶴我作大揖!
流罷一通尋鶴淚,
咱書歸蘇三唱正曲……
啊!他是哥!哥沒有死,他在到處尋找自己啊!鶴妞猛地站起來,就在哥停弦落板、扯起衣袖擦眼淚的時候,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住了哥瘦弱的身子。
“哥!”
“你是……”
“我是鶴!”
“你是……鶴?鶴!鶴!我的妹呀!”哥啜泣起來。
“我的哥呀!”鶴妞哭得更傷心。
“鶴,你成家了嗎?”
“成了,哥。”
“過得好吧?”
“好。”
“哥來跟你認個親戚。”
“不,妹要跟哥去。”
“不,妹,你好好地跟人家過,哥知道你過得好就放心了。”
“哥,我已經成了5個家,過了5個男人。你嫌妹醜了吧?”
“不,妹不醜,沒眼的哥看得見。”
“不嫌醜,妹就還跟哥去,給哥牽棍引路,搖板配曲……”
“不,妹,傻妞!你男人會不依你。”
“不,哥,你才是我的男人!世界上隻有瞎哥看見醜妹長得好,世界上隻有醜妹愛瞎哥。哥,妹的路已經走絕了,你今晚要不來,妹今夜就打算到黃泉路上去找哥……”
這天夜裏,李長範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鶴妞給兩個孩子穿好衣裳,目送著他們消失在上學路上。然後走進裏間,將婆婆扶起,用梳子給婆婆細心地梳頭。她每天都給婆婆梳頭。婆婆平常別著一根竹簪子。現在,鶴妞把那根竹簪子拔下來,悄悄地扔了,從口袋裏掏出一根銀簪別在婆婆頭上。
“媽,我要走了。”她說。
“嗯,忙去吧。”婆婆說,“天熱,早些兒收工回來。”
鶴妞鼻子一酸。她想把話給婆婆說明了,但又怕婆婆受不住這打擊。
她從婆婆屋裏出來,走到正間,對著那巨大的穿衣鏡梳理自己的頭發。二十多年沒照鏡子了,她也嫌自己醜,不願照。小時曾恨死了那個發明鏡子的人。梳頭時總是那麼一掛拉就算了。可是今天,卻在鏡子裏仔仔細細、大大方方地端詳自己,打扮自己。這穿衣鏡真好,穿上白滌良布衫一照,從頭到腳都照出來了。她覺得自己很像一隻白鶴,她很想變成一隻白鶴在天上飛。
天快晌午的時候,李長範回來了。汽車熄了火,進屋一看,鶴妞已經走了。他心裏感到說不出的輕鬆,同時又有點空落落的。唉,結婚的時候沒有正式登記,離婚的時候也不用找法院的麻煩,河南到河北──兩省了。
“長範,你過來!”媽喊他。他走進裏間,媽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說:“娃,你看,這不是那年我送給救你那個妞的簪子嗎?你媳婦原來就是救你的那個妞啊!我說她心眼兒恁好哩!以後你可要好好心疼著她!”
李長範接過銀簪看了看,匆匆地跑到外邊。向北一望,隻見升龍崖北邊的山坡上,晃動著兩個白點,像兩片白色的雲。兩個白點順著山坡往臥龍山上移動。突然,兩個白點竟真的像兩片雲一樣,從蒼蒼的山坡上飄了起來,飄到了藍色的天幕上。再看時,哪兒是兩片雲?而是兩隻鶴,翩翩地在天上飛,一飛一飛就飛過了山尖,淡入到山的那邊。
站在李長範家門口一起望著那鶴的,還有雷大妮兒。她驚奇極了,好好的兩個人,怎麼會變成鶴呢?莫非兩個人成仙了嗎?或者兩個人本來就是仙?她突然就對鶴妞的瞎哥起了疑心。他不分明死了麼?死了12年了,怎麼又跑出來了?她就跑到狼洞溝裏去看。她找到了那瞎子的墳,荒草淒淒,從墳頂正中炸開一個洞,洞呈梅花狀,並有金色的花蕊,是從墳墓深處射出的一支金箭花。
村上的人聽說後都來觀看,無不駭然。此事就越傳越遠,水北日報、水北電視台的記者們也來采訪(後來均未報道)。再後來地區科委和文明辦的人也來調查。為弄清真相,就把墳墓扒開了,發現是座空墓。又向各鄉發出通知,尋找一個瞎男、一個醜女兩個江湖藝人。但始終沒有找到。政府無法,隻好任這迷信到處傳播。
如果沒有其他隱情(比如是當年老海的父親為騙婚埋的假墳,比如是雷大妮兒和李長範看花眼了等),此事為真的話,這是怪屯自明朝成化年間人變狼之後,又一個人變獸的奇事。
半年以後,在臥龍山南麵一片海浪似的丘陵中,出現了一個架著雙拐的瘸子,常常佇著獨足,仰望那高高的山梁。他就是李長範。他跟鶴妞離婚不到10天,就跟穀屯那位花枝招展的姑娘結了婚。那姑娘夜裏在床上戀著他,白天在駕駛室裏戀著他,家中一切事不做。婆婆沒人伺候,不幾天便死了。兩個孩子餓得黃皮寡瘦。李長範也感體力不支,精神恍惚,一天終於把大東風開到了溝裏。那姑娘沒等他解開腿上的石膏繃帶,就跟他說了拜拜。他望著那山梁,望著那山梁上飄著的雲朵,嘴裏不停地喃喃著:又一隻白鶴飛過去了,又一隻白鶴飛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