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難以讓人置信的事就發生了。
這天他走到貴陽北邊的一個小鎮上。他沿街討要。突然聽見“啾啾”的鳴叫聲。是騾子叫,他熟悉騾子的叫聲。他扭頭尋找,看見街口起圍了一群人。他走近人群去看,看見兩匹騾子拴在一個木頭架子上,4條腿被竹絲繩扯在4根木柱上。木架旁邊放一個寬板凳,板凳上放一個大磨石,一個身上係著皮圍裙的人騎在板凳上,謔,謔,謔,磨一柄一尺多長、明光閃閃的宰刀。顯然,他要宰這兩匹騾子。
小墊窩一看見這兩匹騾子,就想起了自己喂的那兩匹軍騾,老六和老七。已經兩年了,不知現在怎樣了,是不是還活著,活得好不好,有人給它們梳毛沒有?有人給它們洗澡沒有?他壓根兒就沒想到眼前這兩頭騾子就是他的老六和老七。蒙古,貴州,兵荒馬亂,幾萬裏呢,咋也組合不成一個相交的點兒。而且眼前這兩頭騾子又髒又癩又瘦,幹澀的體毛上粘了許多柴草,身上有好幾處血痂,瘡口發出陣陣臭氣,蒼蠅在他們身上亂飛,跟他喂的毛光水滑、膀渾胯圓的軍騾根本不是一個概念,好像這是兩頭醜陋的驢,而不是威武雄壯又樸實的騾子。
但這兩匹騾子麵對這麼多人卻誰也不看,隻看著墊窩,眼裏的淚水像哇唔眼兒的泉眼一樣往外流。小墊窩心尖猛地一疼。他轉到騾的後麵。他看到了兩匹騾子的右胯上依稀有兩個烙印:31856,31857。
小墊窩衝進人群,抱住了騾子的脖子,伸手去給騾子擦眼淚,嘴裏叫著:“我的老六!我的老七!”叫著,自己的眼淚就也出來了。
這時,那個磨刀人拎著明光閃閃的長刀過來了。“叫花子,幹啥,幹啥?”一掌將小墊窩推倒在圍觀的人身上,圍觀的人又把他推倒在地上。磨刀人挽一個繩套,套在老六脖子裏,然後將繩子搭在木架子的橫梁上,猛地一拉,就把老六的頭高高地吊起來了,騾老六的喉嚨就長長的、毫無障礙的呈獻給刀斧手了。
原來這裏的屠宰技術比中原先進。中原人殺牛宰馬要先發動一場戰爭:一群人跟牛或馬搏鬥,摔跤,戰鬥了好大一會兒才把牛或馬摔倒,捆牢四蹄,然後操刀。
磨刀人右手執刀,左手沾了一把水,在老六的脖子裏下刀處洗了一洗,捏了捏喉管。然後,他把刀挺了起來。小墊窩猛一下清醒過來,原來並不需要摔倒,磨刀人這就要殺騾子了!他從地上竄起來就奪住了刀,說:“這騾子你不能殺!”
磨刀人瞪圓了眼睛,說:“嘿嘿!怎麼?騾子不能殺,想叫殺你?”
小墊窩說:“這是軍騾!”
磨刀人說:“何以見得?”
小墊窩就指給他們看騾胯上的編號。
磨刀人說:“那又怎麼樣?關你叫花子屁事!”
小墊窩說:“我就是部隊上派來尋找這兩匹騾子的。”
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不相信這叫花子會是一名士兵。
磨刀人說:“你是哪個部隊的?是叫花子部隊的吧?”
小墊窩說:“我是馮玉祥部隊的。”
人們便都不笑了。那時人們對馮玉祥將軍都很敬重。
磨刀人說:“你就真是部隊上來尋騾的,尋回去也沒用啊?你看,它們渾身是傷,腿也瘸了,我們是從山裏把它抬回來的。要不,我們多少給你幾個錢,就當兩塊肉賣給我們吧。”
小墊窩說:“那不中!這兩匹騾子打日本人時立過戰功,你看它渾身是傷。長官交代過,找到活的一定要拉回來,用不成了就當功臣養著;找到死的了,一定要像犧牲的士兵一樣厚葬。我必須要拉回去。你若不讓,我就找你們師管會去了。”
師管會是那時地方上的軍事行政部門,就像現在的武裝部。磨刀人再蠻橫,也不敢說什麼了。
小墊窩就帶著兩匹騾子繼續往北走,回家。他打算回家後,這一輩子就跟騾子過了。騾子確實傷得不輕,一瘸一瘸的,走得很慢。墊窩給它們洗傷,梳毛。要的飯自己吃一少半,一大半都喂了騾子。騾子身上有槍傷,也有跌傷。墊窩仔細看看,好像槍傷並不重,主要是跌傷。
在小墊窩的精心照料下,老六和老七恢複很快,大部分傷口已經好了,癩痢的地方都紮出了嫩毛,渾身的毛色重新有了光澤。就是腿還有點兒拐,但已無大礙。有一天墊窩試著騎了上去,不想老六竟比不騎人走的更精神,好像騎上它很高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