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溥
【解題】
張溥（1602—1641），字天如，明末太倉（今屬江蘇）人。崇禎四年（1632）中進士，曾為翰林院編修，是明末江南文人的進步社團複社的領袖。他為人方正，崇尚氣節，對於朝政腐敗、閹黨橫行甚為不滿，他寫過很多抨擊時政和世事的文章，《五人墓碑記》就是其中最為著名的一篇。碑文記述和讚頌了蘇州市民反抗權閹的正義鬥爭，描繪了五位市民領袖慷慨赴義、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文章夾敘夾議，感情充沛，義正辭嚴，富於很強的感染力。
【原文】
五人者，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①，激於義而死焉者也。至於今，郡之賢士大夫請於當道②，即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③，且立石於其墓之門，以旌其所為。嗚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為時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貴之子，慷慨得誌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沒不足道者，亦已眾矣，況草野之無聞者歟！獨五人之皦皦④，何也？
予猶記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⑤，吾社之行為士先者⑥，為之聲義，斂資財以送其行，哭聲震動天地。緹騎按劍而前⑦，問：“誰為哀者？”眾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時以大中丞撫吳者⑧，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吳之民方痛心焉，於是乘其厲聲以嗬，則噪而相逐，中丞匿於溷藩以免⑨。既而以吳民之亂請於朝，按誅五人，曰：顏佩韋、楊念如、馬傑、沈揚、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當刑也，意氣揚揚，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談笑以死。斷頭置城上，顏色不少變。有賢士大夫發五十金，買五人之脰而函之⑩，卒與屍合。故今之墓中，全乎為五人也。
嗟夫！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誌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B11，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亦曷故哉？且矯詔紛出B12，鉤黨之捕遍於天下，卒以吾郡之發憤一擊，不敢複有株治。大閹亦逡巡畏義，非常之謀，難於猝發，待聖人之出，而投繯道路B13，不可謂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觀之，則今之高爵顯位，一旦抵罪，或脫身以逃，不能容於遠近，而又有剪發杜門，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賤行，視五人之死，輕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義暴於朝廷，贈諡美顯B14，榮於身後。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B15，列其姓名於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無有不過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領，以老於戶牖之下B16，則盡其天年，人皆得以隸使之，安能屈豪傑之流，扼腕墓道，發其誌士之悲哉？故予與同社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為之記。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於社稷也。
賢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吳公B17，太史文起文公B18，孟長姚公也B19。
【注釋】
①蓼州周公：即周順昌，字景文，號蓼洲，明代吳縣人。官至吏部員外郎，天啟六年（1626），為魏忠賢黨羽所誣陷，被捕，死於獄中。
②郡：即蘇州。
③魏閹廢祠：明熹宗時，大宦官魏忠賢專權朝政，排除異己，朋比為奸，其黨羽爭先恐後地為他建立“生祠”。崇禎即位後，魏忠賢失勢，各地“生祠”也都被拆毀。魏閹，因為魏忠賢是太監，故稱之。
④皦皦：光耀，明亮。
⑤丁卯三月之望：即明熹宗天啟七年（1627）三月十五。
⑥吾社：即指複社。
⑦緹騎：本指貴族侍從，此處指明代朝廷特務機構“東廠”的爪牙。
⑧大中丞：官名，即副都禦史的舊稱。撫：巡撫，指當時的江蘇巡撫閹黨黨羽毛一鷺。
⑨溷藩：廁所的籬笆。
⑩脰：頭。函：封。
B11編伍：古時戶籍編製以五人或五家為一伍，此處借指平民。
B12矯詔：假托皇帝的名義發出的詔書。
B13聖人：封建時代對帝王的尊稱，這裏指明思宗朱由檢，即崇楨皇帝。1628年崇禎皇帝即位，逮捕魏忠賢，將他貶往鳳陽看守皇陵，行至阜城，魏忠賢畏罪自縊身亡。崇禎即起用東林黨人，盡逐閹黨。投繯：指魏忠賢自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