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攆奴(1 / 2)

馮三爺和三太太都是幹脆果斷的性子,夫婦倆前一天商議出了結果,次日一早三太太就使人喚了安嬤嬤過來。正值卯時,馮三爺早早就上朝去了,三太太也已經盥洗更衣停當,坐在側堂等著安嬤嬤到來,身邊照例是繡珠和項姑姑兩人侍候。不多會兒,秋月領了安嬤嬤進來,後者仍然是一身樸素的青灰色衣衫,腦後挽著簡潔的團髻,以為三太太是要和她說福燈的事,恭敬的神色裏頭透著輕鬆。“奴婢給太太請安。”“起來罷。”三太太正端了杯水在手裏,見她請安,平平淡淡叫了起。裴家是豪門世家裏頭的頭一份,父祖兩輩又是權傾朝野的股肱大臣,她自幼受教,早養就了一份隨時隨地從容安詳的氣度,這會兒心裏已經下了決心要攆走安嬤嬤,麵上卻十分平常,見安嬤嬤起了身,也不急著說話,照舊慢條斯理地喝著水。項姑姑和繡珠不知她叫安嬤嬤來作甚,也不敢開口問,都隻是垂頭站在旁邊。秋月帶人進來之後就退下了,一時間主仆都不開口,屋裏靜得很。三太太喝完水,隨手把杯子放了,仿佛隨口一問,“嬤嬤的福燈做得怎麼樣了?”昨日剛說起福燈的事,才一夜工夫,項姑姑連材料都還沒送過去,談何做起?安嬤嬤有點懵,滿麵茫然,下意識望向項姑姑。項姑姑倒還鎮定,她整日不在三太太身邊就在和芳院裏,自忖一言一行三太太都應該很清楚,想來不會無端責怪自己,可是即便這樣覺得,聽到三太太莫名的這一問,也難免心裏一跳,輕聲道:“太太恕罪,奴婢做事不夠利落,還未將材料備好送去給安嬤嬤。”安嬤嬤也趕緊弓著腰回道:“太**典奴婢,奴婢拿到材料,定當竭盡所能將福燈做好,不辜負太太信任!”項姑姑鬆了口氣。雖然實情是時間太短來不及準備,但她們肯定不能拿這做借口推脫,像現在這樣一個自覺請罪,一個表明決心,才最是穩妥的回答。三太太輕輕笑了笑,瞟了瞟項姑姑,隨手將杯子放到旁邊,卻是對安嬤嬤說話,“福燈交給嬤嬤來做,我自然是放心的。”她頓了一頓,看著上上下下整潔簡樸,神色姿態挑不出一絲兒不妥,恭恭敬敬候她下文的安嬤嬤,“不過我昨夜細想了想,嬤嬤這些年宮裏宮外著實辛苦,這福燈還是交給別人來做罷,項姑姑備好東西便不用送去瑞安居了。”這是什麼意思?項安二人和繡珠幾乎同時驚訝地望著她。三太太唇邊笑意淺淡,“昨晚我和三爺說了,三爺以前在懷縣有個山莊最是清靜安寧,依山傍水景色也好,嬤嬤勞心勞力大半生,也該到好好頤養的時候了,嬤嬤一向愛清靜祥和,那地方很適合嬤嬤休養,三爺正好有事要遣驚蟄去懷縣,嬤嬤這兩日收拾好東西,到時驚蟄送你過去。”不等臉色刷白的安嬤嬤反應,她又轉頭對項姑姑道:“一會兒叫人去喚咱們家慣用的牙嫂過來,你好好挑幾個機靈肯幹的小丫頭,到時一並跟過去照顧安嬤嬤。”話音剛落,安嬤嬤已經跪伏在地,顫聲道:“太太,奴婢愚鈍,不知奴婢犯了何過,鬥膽懇求太太能賜奴婢一個明白!”她是積年的老侍候人兒,什麼話底音聽不出來?什麼叫她這些年著實辛苦,項姑姑平嬤嬤和她一樣在宮裏一同到馮家,若真是辛苦,為何單單提出她一人!像這樣所謂的送出府休養,還是到距離不近的山莊,聽著是體貼她辛苦對她關照,實則就是將她驅逐出府趕到莊子上去度日。就算是討三太太不喜,她也必須要問個明白,好容易熬了大半生熬到現在的地步,就算是要養老,也得再過幾年謀一個風光的恩典,怎麼可以像現在這樣突然間就被驅逐去懷縣那種地方?她是曾在三太太長輩身邊近身侍奉的人,隻要開口,三太太總要給個理由,隻要能摸到緣頭,再不濟她也能回緩幾日做些打算。不過是沒像平嬤嬤那樣一天到晚往主子跟前湊而已,該做的事情又不是沒做,昨日已經被當眾斥了體麵,難道還要為這個逐她去山莊嗎?她腦子裏轉得飛快,一下接一下默默磕著頭。沒有故意重重的磕出聲,也沒有淒淒慘慘追憶主仆舊情博心軟,但每磕一次都規規矩矩將姿勢做得很工整,頭上挽的發髻沒幾下就因來回起伏而略微淩亂了幾縷,露出梳理時可以遮掩在下麵的些許花白。繡珠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絲歎息和憐憫,項姑姑也忍不住張了張口欲言又止。三太太卻微微勾唇,露出一抹譏諷的笑。“嬤嬤真不知犯了何過?”安嬤嬤能從一介宮人走到崇安宮太後身邊,當然不是笨拙的老實人,聽到三太太話音不對,心頭一凜,直起上身垂首含淚,“奴婢愚鈍不堪,還望太太恕罪……”“嬤嬤能在姑母身邊侍候,豈是愚鈍的人?”安嬤嬤身子僵了僵,有種極為不妙的感覺。三太太歎口氣,“也罷,看在姑母的情分,你雖是明知故問,我也不會拂了你這一回。”“其實嬤嬤是十分聰明的人,這些年在我麵前謹謹慎慎做多話少,比起平嬤嬤,我有時還更覺你勤懇可靠一些,隻是你既有心思,就該再耐性一點,何苦心急露了痕跡?”正因是聰明人一點就透,隻聽了幾句,安嬤嬤身體就抑製不住地有些瑟瑟發抖起來。“你和平嬤嬤輪流隨毛毛進宮,輪到你守瑞安居的那幾次,你為何去見長房二太太和大姑娘?毛毛女紅無能,珍師傅罰她不過是走場麵,你為何要在珍師傅麵前時不時提一提毛毛被罰的那些個荷包手絹?又為何想著法要讓大姑娘幫毛毛應付責罰,讓毛毛欠了又欠大姑娘的人情?”項姑姑聽得目瞪口呆,難以置信地緊盯著安嬤嬤,同是宮中幾經波瀾場麵的人,安嬤嬤這些行徑,她哪能看不出其中含義?隻是她實在想不出,馮家三房這麼多位夫人太太,長房二太太和大姑娘這對母女除了大姑娘占一個嫡長,其他怎麼比都是平平偏下,安嬤嬤被太後賜給三太太,為何不全心侍候當家太太和三姑娘,卻反而去偏著毫無瓜葛的隔房的人,要知道太後之所以將她們送到三太太身邊,就是因為她們都是無家無宿,後半生寄托在三太太身上,自然會忠心耿耿。安嬤嬤手腳冰涼,但她半生走來靠的就是一股子堅韌頑強,深知不到最後關頭決不能放棄,三太太不過是疑心,她隻要咬緊牙關撐著不露心思,今天這關未必過不去,因此又磕起頭來,悲聲道:“太太,奴婢和二太太大姑娘不過是偶然遇到說過幾次話,奴婢在珍師傅麵前提起三姑娘被罰,也是憂心姑娘若交不成那些荷包手絹,恐會招來別人閑話,有大姑娘幫忙,最多為大姑娘博一個姐妹情深扶助的名聲,於三姑娘有益無害啊……”她說著重重磕了幾個頭,抬起頭哀哀望向三太太,流淚泣道:“太太明鑒,奴婢承太後娘娘仁慈才有幸出宮,太太和姑娘待奴婢更是寬厚優容,奴婢不是不知好歹忘恩背義之人,此天大恩德奴婢隻望餘生能回報一二,絕不敢有絲毫異心,更不敢做背主之事!”一番話下來,繡珠還好,項姑姑已經有些信了,她和安嬤嬤在宮中共事多年,若安嬤嬤不是一心一意忠誠事主之人,又豈能逃過太後和崇安宮裏這麼多人的眼。隻是不知此時是不是求情的時機,項姑姑偷偷瞄向三太太,卻愕然發現三太太的臉色竟然比方才還要冷淡。安嬤嬤定然還有別的地方觸了三太太逆鱗,她心頭緊縮,求情的念頭瞬間灰飛煙滅,急忙低下頭,就聽三太太輕輕嗤哼了一聲。“在嬤嬤眼裏,莫非我竟是一個笨人?若非探明清楚,以你從崇安宮出來的身份,僅憑一點疑慮我怎會輕易發落你?”“你以為你的那些言語機關能掩飾你心中意圖?難道你沒想過既然二太太和大姑娘都能領會你的意思,這府裏比她們善解人意的大有人在,你難道真覺得無人能看出你的用心?”“既想要安逸清淨,又想要人前人後依舊風光器重,嬤嬤這點貪心本是人之常情,但嬤嬤竟敢將私心牽扯到毛毛身上,可見心中早忘了主仆之分了!”不,不能落到這樣下場!安嬤嬤撐在地上的手指蜷了幾下,緊緊握成了拳頭,霍然抬起頭,橫下心叫道:“太太!”然而不管是剖白還是辯解,三太太都不想再在這件事上打轉了,她管著將軍府內務,能耗費時間到這會兒,一來是念了安嬤嬤兩分情麵給她個明白了斷,二來也是借機讓項姑姑清楚個中內情,安嬤嬤剛開口叫太太,她便眉尖一蹙,拂袖起身,“不用再說了,我清楚你的打算,你也曉得我的性情,送你去山莊這事你冤不冤,你我心知肚明。如今看在過往情分上,此事到此為止,項姑姑,讓人送安嬤嬤去收拾東西。”說罷轉身出了屋子,繡珠朝項姑姑示意了一下,也趕忙跟著去了。項姑姑揚聲叫了外頭的小丫鬟進來,沉著臉垂頭看著歪歪跪倒一臉絕望的安嬤嬤,想要訓斥幾句,最終還是咽了回去,隻低聲說了道別的話,“安氏,往後你自己好自為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