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女士是廣東人,卻在北方生長,一口清脆的北平官話。
在集會中,我總是下級幹部,在末座靜靜的領略她穩靜的風度,聽取她簡潔的談話。她對女同學固然親密和氣,對男同學也很謙遜大方,她的溫和的美,解除了我們莫名其妙的局促和羞澀,我覺得我並不是常常紅臉的人,對別的女同學,我從不覺得堖坼。但我看不隻我一個人如此,許多口能舌辯的男同學,在C女士麵前,也往往說不出話來,她是一輪明麗的太陽,沒有人敢向她正視。
我知道有許多大班的男同學,給她寫過情書,她不曾答複,也不存芥蒂,我們也不曾聽說她在校外有什麼愛人。我呢?年少班低,連寫情書的思念也不敢有過,但那幾年裏,心目中總是供養著她。直至現在,夢中若重過學生生活,夢境中還常常有著C女士,她或在打球,或在講演,一朵火花似的,在我迷離的夢霧中燃燒跳躍。這也許就是老舍先生小說中所謂之“詩意”吧!我算對得起自己的理想,我一輩子隻有這麼一次“詩意”!
在C女士將要畢業的一年,我同她演過一次戲,在某一幕中,我們兩人是主角,這一幕劇我永遠忘不了!那是梅德林克的《青鳥》中之一幕。那年是華北旱災,學校裏籌款賑濟,其中有一項是演劇募捐,我被選為戲劇股主任。劇本是我選的,我譯的,演員也是我請的。我自己擔任了小主角,請了C女士擔任“光明之神”。上演之夕,到了進入“光明殿”之一幕,我從黑暗裏走到她的腳前,抬頭一望,在強烈的燈光照射之下,C女士散披著灑滿銀花的輕紗之衣,扶著銀杖。
經過一番化裝,她那對秀眼,更顯得光耀深大,雙頰緋紅,櫻唇欲滴。及至我們開始對話,她那銀鈴似的聲音,雖然起始有點顫動,以後卻愈來愈清爽,愈嘹亮,我也如同得了靈感似的,精神煥發,直到終劇。我想,那夜如果我是個音樂家,一定會寫出一部交響曲,我如果是一個詩人,一定會作出一首長詩。可憐我什麼都不是,我隻作了半夜光明的亂夢!
等到我自己畢業以後,在美國還遇見她幾次,等到我回國在母校教書,聽說她已和一位姓L的醫生結婚,住在天津。
同學們聚在一起,常常互相報告消息,說她的丈夫是個很好的醫生,她的兒女也像她那樣聰明美麗。
我最後聽到她的消息,是在抗戰前十天,我剛從歐洲歸來,在一位美國老教授家裏吃晚飯。他提起一星期以前,他到天津演講,演講後的茶會中,有位極漂亮的太太,過來和他握手,他搔著頭說:“你猜是誰?就是我們美麗的C!我們有八九年沒有見麵了,真是使人難以相信,她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好看,一樣的年輕,你記得C吧?”我說:“我哪能不記得?我遊遍了東京、紐約、倫敦、巴黎、羅馬、柏林、莫斯科……我還沒有遇見過比她還美麗的女人!”
又六年沒有消息了,我相信以她的人格和容貌的美麗,她的周圍隨處都可以變成光明的天國。願她享受她自己光明中之一切,願她的丈夫永遠是個好丈夫,她的兒女永遠是些好的兒女。因為她的丈夫是有福的,她的兒女也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