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大家庭中的第三個兒子。他的兄弟姊妹很多,多半是不成材的,於是他們的子女的教養,就都堆在父親的肩上。對於這些,母親充分地幫了父親的忙,父親付出了一份的財力,母親貼上了全副的精神。我們家裏總有七八個孩子同住,放假的時候孩子就更多。母親以孱弱的身體,來應付支持這一切,無論多忙多亂,微笑沒有離開過她的嘴角。我永遠忘不了母親逝世的那晚,她的床側,昏倒了我的一個身為軍人的堂哥哥!
母親又有知人之明,看到了一個人,就能知道這人的性格。故對於父親和我們的朋友的選擇,她都有極大的幫助。她又有極高的鑒賞力,無論屋內的陳設,園亭的布置,或是衣飾的顏色和式樣等,經她一調動,就顯得新異不俗。我記得有一位表妹,在赴茶會之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了我們的家裏,母親把她渾身上下看了一遍,笑說:“元元,你打扮得太和別人一樣了。人家抹紅嘴唇,你也抹紅嘴唇,人家塗紅指甲,你也塗紅指甲,這豈非反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你要懂得‘萬朵紅蓮禮白蓮’的道理。”我們都笑了,讚同母親的意見。表妹立刻在母親妝台前洗淨鉛華,換了衣飾出去,後來聽說她是那晚茶會中,被人稱為最漂亮的一個。
母親對於政治也極關心。30年前,我的幾個舅舅,都是同盟會的會員,平常傳遞消息,收發信件,都由母親出名經手。我還記得在我8歲的時候,一個大雪夜裏,幫著母親把幾十本《天討》,一卷一卷地裝在肉鬆筒裏,又用紅紙條將筒口封了起來,寄了出去。不久收到各地的來信說:“肉鬆收到了,到底是家製的,美味無窮。”我說:“那些不是書嗎?”母親輕輕地捏了我一把,附在我的耳朵上說:“你不要說出去。”
辛亥革命時,我們正在上海,住在租界旅館裏。我的職務,就是天天清早在門口等報,母親看完了報就給我們講。她還將她所僅有的一點首飾,換成洋錢,捐款勞軍。我那時才10歲,也將我所僅有的10塊壓歲錢捐了出去,是我自己走到申報館去交付的。那兩紙收條,我曾珍重地藏著,抗戰起來以後不知丟在哪裏了。
五四以後,她對新文化運動又感了興趣。她看書看報,不讓時代把她丟下。她不反對自由戀愛,但也注重愛情的專一。我的一個女同學,同人“私奔”了,當她的母親走到我們家裏“垂涕而道”的時候,父親還很氣憤,母親卻不做聲。客人去後,她說:“私奔也不要緊,本來儀式算不了什麼,隻要他們始終如一就行。”
諸如此類,她的一言一行,成了她的兒子們的南針。她對我的弟弟們的擇偶,從不直接說什麼話,總說:“隻要你們喜愛的,媽媽也就喜愛。”但是我們的性格品位已經造成了,媽媽不喜愛的,我們也決不會喜愛。
她已死去10年了。抗戰期間,母親若還健在,我不知道她將做些什麼事情,但我至少還能看見她那永遠微笑的麵容,她那沉靜溫柔的態度,她將以卷《天討》的手,卷起她的每一個兒子的畏懼懦弱的心!
她是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至少母親對於我們解釋賢妻良母的時候,她以為賢妻良母,應該是丈夫和子女的匡護者。
關於婦女運動的各種標語,我都同意,隻有看到或聽到“打倒賢妻良母”的口號時,我總覺得有點逆耳刺眼。當然,人們心目中“妻”與“母”是不同的,觀念亦因之而異。我希望她們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賴的軟體動物,而不是像我的母親那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