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真是一件奇怪的東西,四弟到了船上,竟變了一個人,刻苦、耐勞、活潑、勇敢。他的學伴,除了英國人之外,還有北歐的挪威、丹麥等國的孩子,個個都是魁梧慓悍,粗魯爽直,他在這群玩童中間混了五年,走遍了世界上的海口,曆盡了海上的風波。五年之末,他帶著滿麵的風塵,滿身的筋骨,滿心的喜樂和一張榮譽畢業證書回來。
這幾年中,H也入了大學,做了我的學生,見麵的機會很多。我常常暗地誇獎四弟的眼光不錯,他挑戀愛的對象,也和他平時挑衣食住行的對象一樣,那麼高貴精致。H是我眼中所看到的最好的小姑娘,穩靜大方,溫柔活潑,在校裏家中,都做了她周圍人們愛慕的對象,這一點是母親認為萬分滿意的。五年分別之中,她和四弟也有過幾次吵架,幾次誤會,每次出了事故,四弟必立刻飛函給我,托我解圍。我也不便十分勸說,常常隻取中立嚴正的態度。情人的吵架是不會長久的,撒過了嬌,流過了眼淚,旁人還在著急的時候,他們自己卻早已是沒事人了。經過了幾次風波,我也學了乖,無論情勢如何緊張,我總不放在心上。隻有一次,H有大半年不回四弟的信,我問她也問不出理由,同時每星期得到四弟的萬言書,貼著種種不同的郵票,走遍天涯給我寫些人生無味的話,似乎有投海的趨勢,那時我倒有點恐慌!
四弟回國來,到北平家裏不到一個鍾頭,就到西郊來找我,在我那裏又不到一個鍾頭,就到女生宿舍去找H,從此這一對小情人,常常在我客廳裏談話。在四弟到上海去就事的前一天,我們三個人從城裏坐小汽車回來,剛到城外,汽車拋了錨,在司機下車修理機件之頃,他們忽然一個人拉著我的一隻手,告訴我,他們已經訂婚了。這似乎是必然的事,然而我當時也有無限的歡悅。
第二年暑假,H畢業於研究院,四弟北上道賀,就在北平結婚。三弟剛從美國回來,正趕上做了伴郎。他們在父親那裏住了幾天,就又回到上海去。我同三弟到車站送行,看火車開出多遠,他們還在車窗裏揮手。出了車站,我們信步行來,進入中原公司小吃部,脫帽坐下,茶房過來,笑問:“兩位先生要冰淇淋吧?”我似乎覺得很涼快,就說:“來兩碗熱湯麵吧。”吃完了麵,我們又到歐美同學會,赴表妹元元訂婚的跳舞茶會。在三弟同許多漂亮女郎跳舞的時候,我卻走到圖書館,拿起一張信紙來,給這一對新夫婦寫了一封信,我說:“阿H同四弟,你們走後,老三和我感到無限的寂寞,心裏一涼,天氣也不熱了。我們是道地中國人,在中原小吃部沒吃冰淇淋,卻吃了兩碗熱湯麵!”
五六年來,他們小巧精致的家,做了我的行宮,南下北上,或是夏天避暑,總在他們那裏小駐。白天各人做各人的事,晚上常是點起蠟燭來聽無線電音樂。有時他們也在燭影中撒嬌打架,向大哥訴苦,更有時在餐館屋頂花園,介紹些年輕女友,來同大哥認識。這些事也很有趣,在我冷靜嚴肅的生活之中,是個很溫柔的變換。
上星期又得他們一封信說:“我們的船全被英國政府征用了,從此不能開著小炮,追擊日本的走私船隻,如何可惜!但是,老頭子,我們也許要調到重慶來,你頭痛不頭痛?”
我真的頭痛了,但這頭痛不是急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