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庵果然要學吳侍禦之所為,我們今日就要一別千古了,我怎好不送他一送呢!”眾人見他如此說法,隻得隨他送諸門外。如今不說紳學士回去擬折,且言沈中堂送客進來,也不回上房,一直到自己常常念經的一間屋子裏,就在觀音麵前,抖抖擻擻的,點了一炷香,又爬下碰了三個頭。等到碰頭末了一個,爬在地下,有好半天沒有站起。口中念念有詞,也不曉得禱告的是些什麼。後首起來之後,又上氣不接下氣的念了半遍《金剛經》,實在念不動了,隻好次日再補。自此便在家養病,三天假滿,又續三天。老頭子一心指望紳學士折子上去,定有一道上諭。即使批斥不準或是留中,紳筱庵即說明屍諫,“他的為人平時雖放蕩不羈,然而看他前天那副忠義樣子,決計不是說著玩玩的。但是折子上去準與不準,以及筱庵死與不死,總應該有具確信,何以一連幾天,杳無消息?真令人猜不出是個什麼緣故。眼見得六天假期滿了,筱庵那裏還是無動靜。自己又不是怎樣病得利害,請假請得太多了,反怕有人說話。”無奈隻得銷假請安。
眾門生屬吏見他老人家病痊銷假,又一齊趕了來稟候。沈中堂見了眾位,又獨獨不見紳學士。前天的話是大家一齊聽見的,沈中堂便問眾人:“這兩天見著筱庵沒有?我等了他五天,折子仍舊沒有上去。難道前天說的話是隨口說說的嗎?如果說了話不當話,我也不敢認為門生了!”其時眾人當中,有個同紳筱庵同做日講起居注官,一位“翰讀學”,姓劉名信明。他聽了沈中堂的說話,忙替紳筱庵辯道:“筱庵那天從老師這兒回去,聽說竟為這件事氣傷了,在家裏發肝氣。請了許多中國醫生醫不好,後來還是吃了洋醫生兩粒丸藥吃好的。第二天睡了一天,第三天才起來的。正想辦這件事,湊巧那兩天天熱,不知怎樣又忽然發起痧來。馬上找了個剃頭的挑了十幾針,幸虧挑的還快,總算保住性命。現在是門生大家叫他在家裏養病,不要出來,受了暑氣不是玩的。大約明天總到老師這裏來請安。沈中堂道:“原來說來說去,他的性命還是要緊的。他連外國大夫的藥都肯吃,他還肯為了這件事死嗎。我如今也斷了這個念頭,決計不再望他死了。”言罷,恨恨不已。過了兩天,紳筱庵曉得老師怪他,但是不好意思見老師的麵。後來好容易找了許多人疏通好了,方才來見。沈中堂總同他淡淡的,不像從前的親熱了。
原來紳筱庵紳學士,自從那天從沈中堂宅子裏回去,原想一鼓作氣,留個千載不朽的好名兒。一路上在車子裏盤算這個折子應得如何著筆,方能動聽。及至到家,才跨下車來,忽見自己的管家迎著請了一個安,說:“替老爺叩喜。”紳筱庵忙問:“何事?”管家道:“廣東學政出缺,外頭都擬定是老爺。小軍機王老爺剛才來過。因見老爺不在家,叫奴才轉稟老爺。今天王爺還提到老爺的名字,看來這事情倒有十分可靠。”紳筱庵原想明天學吳可讀屍諫的,乃至聽了管家這番說話,不覺功名心一動,頓時就把那件事忘記了。他這一夜賽如熱鍋上螞蟻似的,在一間屋裏踱來踱去,一直沒有住腳,又想寫信去問小軍機王老爺。家人回稱:“時候已經不早了,怕王老爺已經睡了覺。”又要寫信去問別位朋友,一時又無可問之人。恐怕人家本來不曉得,現在送個信給他,反被他鑽了去,此事不可不防。因此足足盤算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正想出門探覓消息。上諭已經下來,早放了別人。紳筱庵望了一個空,一團悶氣,無可發泄,方想到昨兒在老師沈中堂跟前說的話,現在正好借此題目,發泄發泄。正提起筆來做折子,忽然太太叫老媽來請,說是小少爺頭暈發燒,也不知犯了什麼症候。紳筱庵兄弟三房,隻此一個兒子,年方十一歲。讀書很聰明,雖不能過目成誦,然而十一歲的人,居然《五經》已讀完《三經》,現在正讀《左傳》;文章已做到“起講”,先生許他明年就好完篇了的。因此紳筱庵夫婦竟拿他當做寶貝一般看待。一旦有了病,不但紳筱庵神魂不定,一個太太早靠在少爺身邊,一手拍著,一麵淚珠子早已接連不斷的掛在臉上了。紳筱庵回到上房,一看這個樣子,一條英氣勃勃的心腸,早為兒女私情所牽製。少不得延醫服藥,竭力替兒子醫治,以安太太的心。這一鬧又鬧了兩天。等到兒子病好,恰值沈中堂假期已滿。他此時學吳可讀屍諫的心,早已消歸東洋大海。隻是老師麵前無以交代,少不得編造謠言,托人緩頰,把此事搪塞過去。
明知老師冷淡他,事到其間,也隻好聽其自然了。過了些時,他這段故事,外頭都傳開了,都說:“老頭子發痰氣,逼著門生尋死。幸虧紳某人有主意,沒有上了他的當。”有天他老人家在家裏坐著,直隸總督來拜。見麵之後,賣弄他這兩年派出去的學生,學成回來,很有些好學問的:“今兒召見,已蒙上頭應許,準其擇優保送,由禮部請示日期,在保和殿考試一次,分別等第,賞他們進士、翰林,以示鼓勵。將來這閱卷一事,少不得總要老先生費心的。這樣,門生多收兩個在門下,將來能夠替國家辦點事,大家都有麵子。”沈中堂聽他說完,忙忙搖手道:“別的都可發,隻是保和殿考試一事,兄弟還要力爭。他們這些人都夠到殿試,以後要把我們擺到那兒去呢。就以我們這個翰林院衙門而論,幾千年下來,一直幹幹淨淨的;如今跑進來這些不倫不類的人,不被他們鬧糟了嗎!”說罷,悶悶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