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二麻子既到得工上,一看姑老爺的氣派可不小:雖說是個買料委員,隻因他手下用的人多,凡是工上用的東西,無論一土一木,都要他派人去采辦;用的人多,自然趨奉的人就多;名為委員,實則同總辦一樣。此時是於舅太爺拿總,專管銀錢。就是總辦薦的蕭心閑、潘士斐,亦都在總局裏派了有底有麵的執事。黃二麻子初到,一個個都去拜望。提到妹夫還不敢稱妹夫,仍舊稱“我們姑老爺”。後來見大家背後叫“老總”,他亦改口稱“老總”。
過了兩天,老總派他稽查工料,他也不曉是稽查些什麼。他平時見了老總及於舅太爺不敢多說話,卻同蕭心閑、潘士斐兩人甚是投機。他倆念他是東家的舅爺,總比別人親一層。而且他在工上住了兩天,定要借事進省一趟,說是記掛姑太太,進省看姑太太去。人家見他走得如此勤,便疑心他縱然不是親兄妹,亦總是嫡堂兄妹了。有些話不便當麵向東家談的,便借他做個內線,隻要他在他姑太太跟前提一聲,將來東家總曉得的。幾回事情一來,他曉得人家有仰仗他的地方,頓時水長船高,架子亦就慢慢的大了起來,朝著蕭、潘一般人信口亂吹,數說:姑太太今天留他吃什麼點心,又為他添什麼菜,又指著身上一件光板無毛的皮袍子說:“這件麵子,也是姑太太送的。”眾人看了看皮袍子麵子,乃是一件舊寧綢複染的,已經舊的不要舊了。潘士斐愛說玩話,便笑著說道:“你們姑太太也太小氣了,既然送你皮袍子麵子,為什麼不送你一件新的,卻送你舊的?”黃二麻子把臉一紅,想了一想,說道:“我們姑太太本來要送我一件新的,是我不要,隻問他要這件舊的。”眾人說:“有新的送你,你反不要,要舊的,這是什麼緣故?”黃二麻子道:“我們天天在工上當差使,跑了來,跑了去,風又大,灰土又多,新的上身,不到三天就弄壞了,豈不可惜!我所以隻問他要件舊的,可以隨便拖拖。這個意思難道你們還不曉得?”過了一天,姑太太差了管家來替老爺送東西吃食,順便帶給於舅太爺、黃二麻子一家一塊鹹肉、一盤包子。於舅太爺向來是自己一個人吃飯的,所以大家不曉得。黃二麻子卻如得了皇恩禦賜一般,直把他喜的了不得,逢人便告。又說:“我們姑太太怎麼想得這樣周到!
曉得我們在工上吃苦,所以老遠的帶吃食來。從前我有兩個舍妹:大舍妹小氣的了不得,所以隻嫁了一個教書的,不久就過去了;這是二舍妹,他自小手筆就闊,氣派也不同,所以就會做太太。這是一點不錯的。”到了第二天中午,特地把姑太太給他的鹹肉蒸了一小塊,拿小刀子溜薄的切得一片一片的,擺在一個三寸碟子裏頭。等到開飯的時候,他拿了出來。一桌子五個人吃飯,他每人敬了一片,說:“這就是我們姑太太的肉,請諸位嚐嚐。”敬了一片,第二片他可不敬了,隻見他一筷子一片,隻管夾著往嘴裏送,一頭吃,還要一頭讚。等到吃完,剩了三片,還叫伺候開飯的二爺替他留好了,預備第二頓再吃。偏偏碰見這個二爺的嘴讒,伸手拈了一片往嘴裏一送,又自言自語道:“隻聽他說好,到底是個甚麼滋味,等我也嚐他一片。”果然滋味好,於是又偷吃了一片。越吃越好吃,又自己說道:“一不做,二不休,一片也是吃,三片也是吃,索性吃完了他。舅老爺不問便罷;倘若問起來,就說是個貓偷吃了的,他總不能怪我。”主意打定,等到晚上開飯的時候,伺候開飯的二爺,隻指望他忘卻那三片鹹肉,不提起才好。
誰知黃二麻子於這三片鹹肉竟是刻骨銘心,也決計忘不掉。一坐下來,還沒有動筷子,就問:“我的鹹肉呢?”偷嘴的二爺忙嚷著叫廚房裏添碗肉。黃二麻子道:“不是要廚房裏添肉,是中飯吃的我們姑太太肉,還剩下三片,我叫你替我留好的。”偷嘴的二爺曉得躲不過,瞎張羅了半天,才回了一聲:“沒有了。”黃二麻子眼睛一瞪,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說道:“那裏去了?”偷嘴的二爺說道:“想是被野貓銜了去了。”急的黃二麻子跺腳罵“王八蛋”,說道:“是我們姑太太給我的肉,我一頓舍不得吃完,所以留在第二頓吃,叫你留好,你不當心,如今被貓銜了去了。我不管,我隻要問你要!你沒,你賠我的;你要不賠,你自己去同你們太太說去。”黃二麻隻管罵,不動筷子。等到別人吃完飯,他還是坐著不動,一定要偷嘴的二爺賠他的。
那偷嘴的二爺行撅著嘴不做聲,盡著他罵。後來挨不過,走到門外,嘴裏嘰哩咕嚕的說道:“少了三片鹹肉,不過是豬肉,又不真果是他們姑太太身上的肉,何犯著鬧到這步田地!”偏偏這句話又被黃二麻子聽見了,趕著出去打他的嘴巴,問他吃的誰的飯。一定上去回老爺,攆掉他還不算,還要打他的板子。別的爺們曉得事情鬧大了,都怪那個偷嘴的二爺不是,不該嘴裏拿太太亂講:“舅太爺是太太的哥哥,你亂講被他聽見了,怎麼叫他不生氣呢。他果然同老爺說了,你還想吃飯嗎?”那個偷嘴的二爺到此方才悔悟過來,由眾人架弄著,領他到黃二麻子跟前磕頭,求舅老爺息怒,不要告訴太太曉得。黃二麻起先還拿腔做勢,一定不答應,禁不住眾管家一齊打千哀求,方才答應下。那個偷嘴的二爺又磕頭謝過舅老爺恩典,方才完事。如此一來,黃二麻子把情分一齊賣在眾人身上,眾人自然見他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