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一想:“上頭除掉姑老爺,就是於舅太爺一位,餘外的人都越不過我的頭去。”自此以手,他的架子頓時大了起來。一班家人小子,看了老爺、太太的分上,少不得都要巴結他。還有些人曉得他在主人麵前說得動話,指望他說句把好,也不得不來趨奉。
偏偏事有湊巧,於舅太爺病了十天。甄學忠一向有什麼事情,都是於舅太爺承當了去。
如今他老人家病了,樣樣都得自己煩心,不上三天,早把他鬧煩了。到這檔口,黃二麻子曉得是機會到了,便格外在姑老爺跟前獻殷勤,甚至家人小廝當的差使,不該他做的,他亦搶在前頭。甄學忠覺得他這人可靠,漸漸的拿些事情交代他辦。他辦完了事情,一天定要十幾趟到於舅太爺屋裏看於舅太爺的病,伺候於舅太爺,什麼湯啊水啊,亦都是他料理。因此於舅太爺亦很見他的情,麵子上很讚他好。卻不料他老人家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甄學忠還算待娘舅好,凡是左近有名的醫生都已請遍,無奈總不見效。他老人家自己也曉得是時候了,便把外甥請到床前,黃二麻子亦跟了進去。隻見他從被窩裏伸出手來,拉著外甥的手,說道:“老賢甥!我自從你令堂去世,承你老人家看得起我,如今又到你手裏,並不拿我娘舅當作外人,一切事情都還相信我。我如今是不中用的了!現在正是你要緊時候,我不能幫你的忙,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但是我死之後,銀錢大事,你可收回自己去管。一句話須要記好,‘人心叵測’,雖是至親,也都是靠不住的。”於舅太爺說到這裏,已經喘籲籲上氣接不到下氣,頭上汗珠子同黃豆大小,直滾下來。甄學忠此時念到他平日相待情形,不期而然的從天性中流出幾點眼淚,忙請娘舅呷一口參湯,勸娘舅暫時養神,不要說話。約摸停了一會,於舅太爺得了參湯補助之力,漸漸的精神回轉,於是又掙紮著說道:“不但銀錢大事要自己管,就是買土買料,也總要時時刻刻當心。我活一天,這些事我都替你搶在頭裏,不要你操心,就是惹人家罵我恨我,我亦不怕。橫豎我有了這把年紀,也不想什麼好處。除了我,卻沒有第二個肯做這個冤家的。黃某人,人是很能幹的”說到這裏,於舅太爺氣又接不上來,喘做一團。甄學忠扶他睡下,叫他歇一回。誰知他話說多了,精神早已散了,一個氣不接,早見他眼睛一翻,早已不中用了。甄學忠少不得哭了一場。趕緊派人替他辦後事,忙著入殮出殯,把他靈樞權寄在廟裏,隨後再扶回原籍。都是後話不題。
且說當他病重時,同他外甥說的幾句話,黃二麻子跟在屋裏聽得清清楚楚。先聽他說,“人心叵測,雖是至親亦靠不住”,不由心上畢拍一跳,暗暗罵他:“老殺才!你病了,我如此的伺侯你,巴結你,如今倒要絕我的飯碗!幸虧沒有叫出名來還好。”等到第二回說,“黃某人人是很能幹的。”
照於舅太爺的意思,諒來一定還有不滿意於他的說話。又幸虧底下的話沒有說出,他就一命嗚呼了。碰巧他這位老賢甥聽話也隻聽一半,竟是斷章取義,聽了老母舅臨終的說話,以為是老母舅保舉他堂舅爺接他的手,所以才會誇獎他能幹。
他得了這句說話,等到於舅太爺一斷了氣,還沒有下棺材,他已把大權交給黃二麻子。黃二麻子卻出其不意受了妹夫的托付,這一喜真非同小可!當天就接手。接手之後,一心想查於舅太爺的帳目有什麼弊端,掀了出來也好報報前仇,誰知查了半天,竟其一毫也查不出。隻有一間空房裏,常常堆著千把吊錢。他便到妹夫跟前獻殷勤道:“這許多錢堆在家裏,豈不擱利錢,何不存在錢鋪裏,一來可生幾個利錢,二則也免自己擔心?舅太爺到底有了歲數的人了,無論你如何精明,總有想不到的地方。”隻見他妹道:“你倒不要說他。工上用的全是現錢,不多預備點存在家裏,一時頭上要起來,那裏去弄呢?”黃二麻子碰了這個軟釘子,自己覺著沒趣,搭訕著又說了幾句別的閑話,妹夫也沒理會他。他便回到自己房裏生氣,咕都著嘴,一個人自言自語道:“誰稀罕吃他的飯!這也算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