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複
今天我重溫茨威格和其他天才們的名字與故事,隻是希望他們繼續援助我,不管明天的時間隧道中橫亙著多少莽原荒丘,有他們的名字與故事在,我的人生之旅也許可以超越沉淪。
這幾天,一些蘊藏在心內的美麗的故事突然又洶湧起來。這是一些作家的故事。這些故事總是支持著我的骨骼和不斷勞作著的筆,並在體內催生著我人性底層那些積極的部分。過去想起這些故事,會坐在沙發上閉目沉思,讓故事的主人呼喚我感到怠倦的生命,而今天,我卻產生一種啼鳴的渴念:把它寫下來,也許女兒會看一看,也許朋友會看一看。看一看也許會增添一點力量。無論如何,文學還是得給人以力量。人總是背著難以息肩的重負走著布滿荊棘的道路,誰都需要吸吮一點力量。
故事一
1986年12月20日,北京大學的宗白華教授逝世。過了幾天,在八寶山開追悼會,我立即趕到那裏對著他的落日般的遺像深深鞠躬。麵對遺像的最後一刹那,我心中充滿感激。其實我和宗先生並無私交,和他隻見過一次麵。那是在征詢如何寫好由我執筆的《(中國大百科全書·文學卷)總論》的座談會上,他因年邁已不能說什麼具體意見,然而他激勵我寫好的聲音是響亮而充滿摯愛的。我所以特別感激宗先生,是他在介紹歌德的時候,結結實實地在我身上播下了很美的種子。每一顆種子都讓我心跳。他所翻譯的德國學者比肖斯基的《歌德論》,是一篇人性洋溢的散文。這篇文章所描述的歌德是一個心靈高度發展的人,是一個身體不斷興奮但精神內斂集中的人。這個人是奇異的圓滿人性的組合,在他每一步生活的進程中都是一個錚錚男子漢。他的人格結構是如此明朗,他的每一種心態都是積極的、善的,於世於己有益的部分總是占著絕對的優勢,所以能在一切奮鬥中從不害及自己與世界,從而永遠成為勝利的前進者與造福者。經過宗先生的介紹,我更酷愛歌德,更不能忘記歌德對於文學發現與科學發現的那種最真誠的敬佩和最單純的激情:一行幸運的、意義豐富的詩句之偶得,可以使他喜極而涕;一個自然科學上的發現會使他“五髒動搖”;當他讀到卡德龍的劇本中一幕戲的美麗時,興奮過分,竟停止了宣讀而將書本死命用力擲在桌上……比肖斯基說,隻有像這樣一種個性結構的人在老年時可以說道,他命中注定連續地經曆這樣深刻的苦與樂,每一次幾乎都可以置他於死命。
這個故事一直像詩人進行曲在我心中繚繞。每次偷懶,一想起這個故事,就感到慚愧:歌德至死都迸射著發現的激情與愛的激情,至死都鼓著孩子般好奇的眼睛注視著世界上新作品的誕生,每一精彩生命的問世都使他興奮得五髒動搖,而你為什麼才年過半百就懶洋洋、慢吞吞?就讓惰蟲在你體內自由繁殖,以至幾乎願意充當惰蟲和魔鬼的俘虜?什麼時候,你還能像歌德那樣,當你讀到一首精彩的詩歌和一幕精彩的戲劇時也身心俱震,也坐立不安,也把書本狠狠地擲在桌上太息長歎,然後向自己呼喚:你,嗜好形而上但又嗜睡的懶鬼,起來!繼續你的抒寫,繼續像篝火般地燃燒你尚未衰老的激情!
故事二
真有對文學愛得發狂的人。一想起歌德、福樓拜的呼叫,我就想起19世紀中葉俄羅斯那群卓越的批評家和詩人,從《祖國紀事》的常務編輯格利羅維奇到別林斯基和涅克拉索夫。這些人長著一雙尋找文學天才的眼睛,他們的眼光犀利得讓人害怕,不了解他們的人,以為他們的眼裏和額頭上布滿寒氣。其實,他們是一群渾身都是熱血、愛文學愛得發狂的人。隻是,他們的心目中都有一個自己假定的理想國,一個絕對不能讓冒牌貨踏進的美麗的園地。園地的圍牆是嚴格的,他們的炯炯有神的眼光守衛著,顯得有點冷。可是,當他們發現有人正是假定理想國的公民,其才華正是他們那塊文學園地所期待的鮮花豔蕊時,你猜,他們會怎樣?他們就發狂了,他們就毫不保留、毫不掩飾地對他(她)表示愛,傾訴愛,在他們麵前像孩子似的哭泣起來。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經曆過一次被愛的震撼。那年他才二十多歲,剛剛寫完第一部中篇小說《窮人》。猶豫了一陣之後,他終於怯生生地把稿子投給《祖國紀事》的格利羅維奇和涅克拉索夫。然後就到一位朋友那裏讀果戈理。回家時已是淩晨,這時他仍然不能入眠。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門打開了,原來是格利羅維奇和涅克拉索夫。
他們讀完了《窮人》,此時,他們激動得不能自已,撲過來緊緊地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抱住,倆人都幾乎哭出聲來。涅克拉索夫,這位俄國的大詩人,性格孤僻、謹慎,很少交際,可是此刻他卻無法掩飾最深刻的感情。他和格利羅維奇告訴這位尚未成名的年輕人:昨天晚上他們一起讀《窮人》,“從十多頁的稿子中就能感覺出來”,他們決定再讀十頁,就這樣,讀到晨光微露。一個人讀累了,另一個接著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