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救援我心魂的幾個故事(2 / 3)

讀完之後,他們再也無法克製自己的喜悅之情,異口同聲地決定立刻來找這位年輕人,也許年輕人已經睡了,不要緊,睡了可以叫醒他,這可比睡覺重要!他們來了,他們為俄國的文壇又出現一個傑出者而把眼睛哭得濕漉漉的。

見麵之後,涅克拉索夫把《窮人》拿給別林斯基看,並叫喊道:

“新的果戈理出現了。”大批評家別林斯基有點懷疑:“你認為果戈理會長得像蘑菇一樣快呀!”可是當天晚上他讀了之後,立即變成一個急躁的孩子:“叫他來,快叫他來!”他對著涅克拉索夫喊著。陀思妥耶夫斯基來到時,別林斯基的目光瞪著年輕人:“你了解自己嗎?”“你了解自己嗎?”他大聲叫著,“你寫的是什麼!”他在喊叫之後便解釋作品為什麼成功,年輕人雖然寫出來但未必意識到成功。批評家對青年作者說:“你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在那幾天裏,1845年5月間的幾天裏,俄國的大批評家、大詩人,為發現一個天才而沉浸在狂喜之中,那幾個白天與夜晚,他們的內心經曆了一個任何世俗眼睛無法看到的狂歡節。他們的心地的廣闊與善良是非常具體的,他們對文學的愛與真誠是非常具體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受到這種愛之後,做出這樣的反應:

我一定要無愧於這種讚揚,多麼好的人呀!多麼好的人呀!這是些了不起的人,我要勤奮,努力成為像他們那樣高尚的人。

每次我仰望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一崇山峻嶺的時候,我就想起他的處女作《窮人》問世的時刻,那些為它的墜地初生而像母親一樣含著喜悅眼淚的好人。那些人就是偉大作家的第一群接生婆,這些把初生的嬰兒捧在自己的暖烘烘的胸脯上的思想家與詩人,正是嬰兒的搖籃、故鄉和祖國。

故事三

如果說,別林斯基、涅克拉索夫這種年長者對年幼者的愛,拯救了我靈魂的一角的話,那麼,我靈魂的另一角則是被年輕的作家對前輩作家的愛所拯救。60年代我的祖國興起的那場“文化大革命”把後一種愛徹底毀滅。那時,年輕的一代在打破任何權威與偶像的口號下,徹底地踐踏了古今中外所有優秀的作家與詩人。“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包括橫掃人類有史以來最傑出的哲學家和文學家。正當需要培育對人類精神價值創造者的無限敬重的時候,我們這一代人和比我們更年輕的大學生與中學生,卻在革命的名義下粗暴地嘲笑這種敬意。在嘲笑的同時,心靈中生長出來的是一種最無知的蔑視和隨意否定、隨意撕毀精神創造物的邪惡。我們曾經看清那場“大革命”所造成的巨大死亡,看到死亡深淵中那些難以飄散的血與靈魂。但是,我們並未注意到,這場“大革命”在製造死亡的同時卻生產出一些極其可怕的、幾乎要使我們的祖國致命的東西,這就是嗜殺嗜鬥的性格,撒謊的本領,做巧人和假人的策略,老子天下第一的幻象,反複無常善變的作風,為了拔高自己而不顧人格尊嚴地打擊同行的傑出者與前輩學者的脾氣。我穿越過“大革命”的狂亂深淵後,寫了許多批評這場“大革命”的文章,表明我對反人道行為的極端憎惡,然而,我並未充分意識到,這場“大革命”的帶毒的射線也輻射到我的血脈深處,直到七八年後(即我第一次提出懺悔意識的時候)才第一次認真地想到:“大革命”爆炸的輻射物顯然存留在我的身內,十幾年前、二十幾年前那一雙仰望老師的蓄滿天真與敬意的眼睛消失了,還有那一雙像渴望雨水似的渴望人類一切精神大師澆灌的眼睛也變質了。奇怪,怎麼眼睛老是轉向自己,怎麼老覺得自己像一朵花,很漂亮,簡直壓倒前一代的群芳了。幻象產生了,一代人共同的病態產生了。能夠意識到這幻象,能夠使我克服魔鬼的誘惑而繼續謙卑前行,又是得益於一些作家的故事。

故事紛繁,我還是講講茨威格吧。在《性格組合論》中,我用散文的語言分析他的中篇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和《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後來我又讀了他的《異端的權利》與《昨日的世界》。我對他真是欽佩之極。毫無疑問,他是個天才。然而,天才並非靠天賦的素質就擁有一切。我從茨威格身上,看到他的成功首先源於他對前輩或比他先行的作家的愛慕和發自心靈最深層的敬意。他總是想起歌德的話:“他學習過了,他就能教我們。”這就是說,誰走在前麵,誰就可以當我的老師。茨威格就是這樣謙卑地望著一切先行者,更不用說那些比自己年長的作家學者了。謙卑與敬慕使他從年輕時期就產生一種嗜好:收集作家和藝術家的手稿。當他發現了一張貝多芬的草稿時,就像著了魔似的驚呆了,他愛不釋手地把這張陳舊手稿當做天外書信似的整整看了半天,沒有一種喜悅與興奮能超過這種喜悅與興奮。1910年的一天,他又一次驚呆了:在他所住的同一棟公寓裏,他見到一位教鋼琴的老小姐,而這位小姐已經80歲的母親,竟然是歌德保健醫生福格爾博士的女兒,她兒時是由歌德的兒媳婦抱著當著歌德的麵接受洗禮。由於對歌德的衷心崇敬,茨威格見到這位老太太時激動得有點暈眩。世間居然還有一個受到歌德神聖目光注視過的人,居然還有一個被歌德圓圓的黑眼睛悉心愛撫、注視過的活人!茨威格驚奇地久久地望著這位老太太,他雖然沒有像這位老太太被歌德的目光愛撫過,但他被歌德的作品照射過和培育過,他從內心深處感激歌德,知道對傑出人物的愛慕與尊敬,乃是一個人的優秀人格的表現。而那種企圖通過貶低和踐踏前輩作家而拔高自己的人,其人格一定是卑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