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傑
憂傷、挫折和苦難,一方麵在像海浪一樣打擊人類的心靈,另一方麵又像雕塑家一樣塑造著人類的精神世界。
作家史鐵生給病友講述過一個名叫《小號手的故事》的童話:一個年輕的小號手被征召上戰場。在戰場上,他日夜思念著美麗的未婚妻。戰爭結束後,他回到家裏的時候,卻發現未婚妻已經跟別人結婚了,因為有人誤傳他早已戰死沙場。小號手痛苦之極,離開家鄉四處漂泊。孤獨的旅途中,陪伴他的隻有那把小號。他便吹響了小號,號聲憂傷而淒婉。有一天,小號手來到一個國家,國王聽到他的號聲,便召他入宮詢問說:“你的號聲為什麼這樣憂傷?”小號手便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國王聽……講到這裏,有病友忍不住打斷他說,這又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結尾一下子就可以猜到:國王很喜歡小號手,看他才智非凡,便將公主嫁給了他。從此,小號手和公主便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史鐵生說,他的結尾不是這樣的。他的結尾大家都沒有想到:國王下了一道命令,請全國的人都來聽小號手吹號,讓所有人都來品味號聲中的憂傷。日複一日,小號手不斷地吹奏、不斷地講述,人們則不斷地傾聽。隻要那號聲一響,人們便聚攏來默默地聽著。這樣,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小號手的號聲已經變得不那麼憂傷哀痛了;又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號聲開始變得歡快、嘹亮,變得生機勃勃了。
兩個結尾迥然不同。史鐵生分析說:在前一個結尾中,國王富於同情心,他將女兒嫁給了不幸的小號手,但這隻是暫時的“輸血”;在後一個結尾中,國王除了同情心之外,更富於智慧——他通過這種特殊的方式告訴小號手:“困境來了,大家跟你在一起,但誰也不能讓困境消失,每個人必須自己鼓起勇氣,鎮靜地麵對它。”
史鐵生告訴我們說,每個人都會遇到憂傷、挫折和苦難。憂傷、挫折和苦難,一方麵在像海浪一樣打擊人類的心靈,另一方麵又像雕塑家一樣塑造著人類的精神世界。史鐵生是一位我非常敬重的作家,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具有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穿透力。在這個熙熙攘攘、匆匆忙忙的時代裏,他卻寧靜得像一潭秋水;在這個烏煙瘴氣、劍拔弩張的所謂“文壇”上,他卻透明得像一塊玉石。有多少作家,身體雖然比史鐵生健康,心靈卻殘缺了。他們被無邊的物欲征服,他們被狹隘的利益擠壓,他們的筆隻能寫肮髒的文字。相比之下,史鐵生的身體是殘疾的,隔天就得去醫院作透析。他的身體無比脆弱,他的精神卻無比剛強。他的雙腿站不起來了,他的精神卻不曾下跪。他沒有天使的翅膀,心靈卻在高高的雲端飛翔。
《聖經》中說:“何必為衣裳憂慮呢?你想,野地裏的百合花怎麼長大起來。它不勞苦,也不紡線,然而我告訴你們,就是所羅門極榮華的時候,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這一朵花呢。”(《馬太福音》第28—29頁)我們每個人,都該向那野地裏的百合花學習。經曆過納粹大屠殺的心理醫生維克多·弗蘭克曾經寫道:“曾在集中營裏生活過的我們都記得那些穿過棚屋去安慰別人、給別人送去最後一片麵包的人。雖然這樣的人不多,但他們足以證明:一個人的一切都可以被剝奪,唯有一樣東西無法被剝奪,那就是一種自由——在任何條件下選擇精神的自由。”心靈的力量是無窮的,它可以把一朵花變成一個花園,也可以把一滴水變成一股清泉。
史鐵生為小號手設計了一種擺脫憂傷、走向歡樂的命運,其實這也是他為自己設計的命運。已經發生的一切是無法挽回的,比如母親的離去、身體的殘疾。如今,我們需要做的事情是毫不抱怨地接受、承擔、分享。幸運的是,史鐵生有地壇,有記憶中的母親,有親人和朋友,還有無數熱愛他的讀者。如果說史鐵生就是那個小號手的話,每一個讀者都是前來傾聽他吹號的聽眾。是的,人間沒有絕對“悲慘”的命運——無論怎樣深沉的憂傷,都有人跟我們一起分享。
作者簡介
餘傑,曾就讀於北京大學中文係。13歲開始發表作品。主要作品有《火與冰》、《鐵屋中的呐喊》、《文明的創痛》(自選集)、《說,還是不說》、《尷尬時代》
等。另發表學術論文20餘篇。
【心香一瓣】
“他的身體無比脆弱,他的精神卻無比剛強。他的雙腿站不起來了,他的精神卻不曾下跪。他沒有天使的翅膀,心靈卻在高高的雲端飛翔。”這就是身殘誌堅的作家史鐵生。
是什麼給了他心靈巨大的力量?是對人間大愛的信任!世界上隻有想不通的人,沒有走不通的路。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憂傷,無論多麼不幸,多麼孤單,人間總有溫暖陪伴我們左右,就看你的心靈之窗是打開的還是關閉著的。
憂傷、挫折和苦難,不應是用來博取別人同情的資本,而應是雕塑我們靈魂、激發我們掙脫命運枷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