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中午十一點左右,傅斟迷迷糊糊陰沉著臉起床。他有起床氣,一天的壞脾氣都集中在早上。所以在他起床之前,全家都小心翼翼地做事,整個二樓鴉雀無聲。
如果君先生前一晚住在家裏,早上六點多就起床了。輕手輕腳地下樓,先在院子裏打一趟拳,然後吃早餐。看看報紙聽聽廣播,差不多在九十點鍾,前呼後擁地出門去了。
有些時日,他們兩人剛好都閑適在家,天氣又剛好不冷不熱,會相約比劃幾下拳腳或槍法。後院有幾個用茅草和棉花紮成的圓形靶子,我也偶爾裝模作樣地放上幾槍,幾乎未曾打中過,被傅斟嘲笑說是在“恐嚇”靶子。
在這些方麵,傅斟也是不頂事的,偏偏極容易認真。而君先生下手也絲毫不留情麵,結果往往不歡而散。
我偷偷和君先生說:“讓著他點兒吧。”
君先生搖頭:“他的脾氣,不能讓,讓了他會真翻臉。惹上了他,會處處與你針鋒相對不依不饒。”
傅斟在旁邊聽見了這話,竟毫不在乎地一笑,端著茶坐下來,慢悠悠地說:“能有人跟你針鋒相對不依不饒,起碼舅舅的生活不會太寂寞。”
君先生又怎麼會寂寞呢,他過的是威風八麵聲名赫赫的日子,站出來一呼百應,說句話擲地有聲。除了同生會自己的生意要打理看顧,社會上的大小事體,軍閥糾葛、調停拉攏,水患疫病、救災濟貧,工人勞資、抗議請願,也都要出錢出力,麵麵俱到。儼然一個現代俠客。
至於圍繞在君先生身邊的女人,更是百花爭豔四季常春。其中最有名氣的,是曾經的“花國總理”,鑒仙書寓的玉琳瓏先生,滬上名妓二玉三春之一。在時下照相館子裏,她的相片賣得火熱。不過我們都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的。
女人對於君先生來說,不過是解悶的小曲下酒的小菜,上不得台麵,派不上用場。偶爾帶出來招搖過市,皆是逢場作戲,從沒哪一個能夠登堂入室。君先生有自己的原則,外麵的女人決計不會帶回秦公館,在家裏連這些人的名字也不提起。
在我的記憶裏,君先生隱約是成過親的。隻是後來,正牌的君太太從未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背後似乎是有隱秘故事。大人們對此諱如莫深。我們小輩自然不得而知了。
君先生不在的日子,傅斟大多也不在家裏吃午餐。他常拉著我,在船運公司附近的白俄餐館裏吃飯。
我並不愛西餐,不過很喜歡餐廳裏安安靜靜的氣氛。可以一邊吃東西一邊天南海北地聊天,再慢也不會有人催促。
有時兩人正吃著,聽見隔壁桌子男女的對話,女人一遍一遍問男人:“你說你愛不愛我?”
男人無奈之下強顏歡笑:“愛。”
女人不依不饒地追問:“那你說你愛我什麼?”
我和傅斟兩個不經意地一抬頭,赫然發現對方原來也在默默偷聽,不禁相視一笑。
待那對別扭的男女離去之後,傅斟評斷道:“這樣的女人真是愚蠢,既和人家在一起,又怎麼連人家的心思都不明白呢”。
同為女人,我自然比他更有發言權:“女人是這樣的,有些事即使心裏明了,也要對方篤篤定定說出來,才安心踏實。”
傅斟搖搖頭:“所以才愚蠢啊,不相信自己的所見所感,卻相信人家的一句話。”
可是這世上,的確有人有這樣的本事,明明不是戲子,卻“唱念做打”無一不精,讓人分不清真假,直至連自己的所見所感都不能相信了。
下午傅斟一般在船運公司做事。這一家元亨船運早年間隻有三艘船,一千噸位。在傅元白的手上,倚仗九爺的扶持,規模漸大。傅斟對於幫會的事情不聞不問,對於自家的船運公司卻是兢兢業業事必躬親。
因為怕我寂寞無聊,傅斟每日裏帶著我到公司裏麵幫著做些事情。有時接接電話,有時翻譯處理些文件資料,有時核對些賬目明細。業務逐漸精熟,最後幾乎成了小傅老板的私人助理。
整個下午傅斟忙著開會,見客人,談生意,一刻不得空閑。有時候我很不解,他這樣一個懶散隨意的人,怎麼能忍受如此繁雜的工作?
那時的傅斟對我說:“別看現在幫會威風八麵,將來無論什麼人坐天下,注定是要被淘汰的。恐怕先要連根鏟除的就是煙賭娼。上海的幾大聞人,你看他們聯手搞鴉片,但是私底下都逐漸轉戰實業。汪老板這幾年投資麵粉、瓷器上頭,陸老板插手金融傳媒業,連大流氓莊老頭子都開始玩股票了。上海是大碼頭,華東重鎮。繁榮開放程度在中國首屈一指。海運發展得早,大有可為。這未嚐不是個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