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南不知道嘉敏是如何看出來的,也許她理所當然能夠看出來,但是嘉敏這個話,多少有些冤枉他。
他帶她赴宴,是一片好心。他能夠諒解她對他的戒備,他試圖把自己剖開給她看。這對他來說不容易。他的世界原是見不得光,無論是他在金陵的過往,還是在洛陽,他從來不是清白的。
他認識的人,他出沒的場合,他使的手段與心機,別人看他光風霽月,隻有他自己知道底下的魑魅魍魎。他不避她。他給她看,看得多了,興許她會對他多一點信心,信他……不會再丟下她。
但是他很快發現帶上嘉敏同行的好處。自晦是一種簡單粗暴、但是行之有效的手段,用來傳達“我沒有野心”這個信息:秦時武成侯臨戰索賞,漢時張良辟穀仙遊,都是前車之鑒。
以至於受賄、醉酒、裝病、求田問舍、遊獵無度……他這招叫沉溺美色。
能一舉兩得,為什麼不呢。
三娘繃得太緊了。
他被魚刺卡住,求助於她,原本是一時興起。如果她不是慌了神,就該看出周圍侍婢沒有動。但是她慌了。從城破開始,到王府被圍,被迫進宮,再被迫與她成親,被迫留下……這些日子她過得不容易。
蕭南心裏生出憐惜來,原本不該是這樣的。旋即又失笑,真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天下動蕩在即,天潢貴胄金枝玉葉首當其衝。往前推百年,中原換過十幾個主人,那些王孫公子,如今何在?
但是有他在,總不至於讓她落到那個地步。
蕭南心裏想著,到底不敢造次,虛虛牽著嘉敏——其實是牽住她的袖子,不斷拿餘光看她的臉色。
嘉敏垂著頭不說話,卻一步不落跟上蕭南。她知道是自己錯了,也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就算蕭南是利用她,那又如何,她有不讓利用的資本麼。她又不是真的隻有十六歲,等著人來哄。
真要這麼天真,在周城帳下,也捱不到十年……不知道李十一郎找到他沒有,嘉敏心思一轉,又跳了過去。
漸漸聽到鼓點:咚咚咚,咚咚咚,鏗鏘有力。
金鼓之聲嘉敏原就聽得不少,因腳下一步不亂,姿態從容。安溪便笑道:“先前建安王說王妃出身將門,末將還頗不服氣,想王妃怎麼能和咱們這些軍漢扯上關係——如今算是服氣了。”
嘉敏微微頷首道:“將軍過獎。”聲音已經恢複了正常。
蕭南便湊趣道:“正光三年,我和三娘曾經在世子殿下的軍營裏叨擾過幾日。”
嘉敏嗔道:“多嘴!”
蕭南眉目裏便生出光來:“娘子教訓得是。”
嘉敏:……
安溪若有所思。
正光三年,那時日可不短了,難怪——他從前總擔心蕭南有所圖謀,當然他也承認他有所圖是正常的,不過,如果能通過蘭陵公主得到南平王父子的支持,何必再覬覦他這區區幾千人馬?
他幾乎壓不住眼角的笑容,微微側身讓道:“請建安王、建安王妃登台。”
說是台,其實不太高,一眼看過去,擠擠都是人頭。
安溪也是有心讓蕭南見識他吳朝的兵馬,徹底歇停那些不該有的念頭。他目光一轉,自有親信走開去安排。隨著鼓點,將士從四麵八方攏過來,不過片刻的塵土飛揚,鼓點一停,營場上靜如山嶽。
安溪道:“建安王千秋!”
底下幾千人同時應聲:“建安王千秋!”叫聲驚起樹梢的鳥,撲哧撲哧一片。
安溪又道:“王妃萬福!”
底下幾千人又同時應道:“王妃萬福!”
蕭南隻微微頷首。
嘉敏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
誠然她知道這樣安排是安溪體貼她方才尷尬,用來轉移她的注意力,但是此情此景,實在太像蕭南檢閱江淮軍了——然而蕭南一不是吳主,二不是三軍統帥,有什麼資格檢閱江淮軍?
安溪就沒有留意到這一點嗎,還是故意留出的破綻,試探蕭南?
這一念方休,鼓點又響了起來。
將士陣列大開大合,一時如長蛇,擺頭動尾;一時化為無數圓陣,生生不息,一時有如蒼鷹張開雙翼,一時又收了花哨,老老實實站成方陣,猛然間幾千杆槍一齊前刺,幾千人同時大喝一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