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孫臉色陡然一沉。
蘭葩看著他,笑了笑:"天朝公子,看來世上也並非沒有你關心之人。如果剛才躺在這裏的是鬱小鸞,不知公子又會怎樣?"
卓王孫眼中冷光閃爍:"如果剛才是她,你就要擔心你自己現在會怎樣了!"
蘭葩臉上毫無懼色,突然往他身後看了一眼,笑道:"小鸞小姐看來睡醒了,也來湊這份熱鬧。"
卓王孫一回頭,隻見步小鸞擁著披風,怯生生地站在他身後。卓王孫立刻上前將她抱在懷裏。
蘭葩冷笑道:"鬱公子如此疼愛令妹,卻不知有沒有興趣聽聽在下是為什麼要放過這最純潔善良的祭品的?"
卓王孫沉下臉,一字字道:"閉嘴。"
蘭葩爆出一連串尖銳的狂笑,道:"隻因為,六支天祭不殺必死之人!"
卓王孫剛想要將步小鸞抱開,已經來不及了。
蘭葩瘋狂的笑聲宛如尖刀一般刮刺著每一個人的耳膜:"你騙了她一輩子,為什麼還不肯告訴她,她根本活不過明年的春天?"
她的聲音劃破雲天,夜色猛然沉重下來,一切都仿佛失去了生命一般,靜靜地在寒風中瑟縮。無邊無際的淩厲殺氣宛如已經成形,沉沉壓在眾人頭頂,讓人幾欲窒息!
步小鸞怔怔地看著她,蒼白的臉上緩緩滴下一粒清淚。
突然,卓王孫長發飛揚而起,袍袖疾風流雲一般,一揮而出。
甲板上一聲巨響,宛如鈞天雷裂!
兩麵幾十米高的巨帆轟然折斷,直壓下來。獵獵風聲讓眾人幾乎立不定腳步,齊齊向後退去。
狂風中,蘭葩笑聲不斷。她猛然抱住楊逸之,臉上盡是瘋狂之色:"我要你陪我一起死!"
楊逸之默默注視著她的雙眼,卻沒有推開她。
巨帆滑落,宛如神明合十的手掌,向兩人覆落。
蘭葩癡癡地看著楊逸之。看著她最熾的愛,最傷的痛。看著她終生愛憐,如花般的年華中唯一的執著。
她為他成魔,親手收獲一具具生命。
然而她唯一不想傷害的,終還是他。
而今滿擁入懷,他仍然一如當年的白衣少年,那麼溫和,那麼單薄。宛如一縷潔淨的月光,不會拒絕,也不曾回應她熾烈的愛火,隻小心地回避著不去傷害她。
宛如荊棘折斷,隻刺進自己的身體裏。
擁抱滿懷,便是愛憐。便是一生不曾放手的歡喜。
就這樣一起沉沒罷。不管他曾離開多久,不管他已是如何風華絕世,天下無敵。
深擁懷裏,不必放開。緊得像是靈魂纏繞在一起。
蘭葩蒼白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嫣紅的笑意,她伸手將他推出去。巨帆轟然落地,隆隆巨響將她最後的歎息掩蓋得無影無蹤。
隻有楊逸之一個人聽得到:"我還是不能殺你。"
"天祭已竟,你無罪了。"
無邊無盡的塵埃在夜風中漸漸散去,她的身體平躺在甲板上,被切開了一個巨大的十字。雪白的巨帆輕輕覆蓋著她殘缺的身體。
帆上油彩繪製的曼荼羅本已黯淡,如今有了鮮血的浸染,重新鮮亮起來。在甲板上徐徐鋪開,仿如一麵緋紅的喜幛。
楊逸之忍不住跪了下去。
曼荼羅靜謐地在他的身旁盛開,一如多年前綻開在那位少女光潔的背上,在淡淡的曙色中結實出光明與黑暗,痛苦與歡樂,記憶與遺忘,存在與消逝,毀滅與新生。
並且,漸漸滋生蔓延。
但楊逸之知道,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如時空的旅者,已永遠被它們遺棄。
他本無罪。隻是不能提起。
他亦有罪。這個癡情的少女,是他注定不能愛的,卻無法讓她不愛他。
因緣錯亂,一如滿地曼荼羅。
鷗鳥歡鳴,一彎淡藍色自海麵上升起。
"地平線!"小晏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眾人卻已歡呼起來。這最最常見的物事竟然有種令人無比慰藉之感。
海上兩個月詭異而恐怖的旅程,畢竟還是結束了!
而曼荼羅教領地,青綠陰森,宛如張開了一幅遠古的巨圖,已遙遙在望。
對岸叢林的陰翳裏,一位全身唐裝的紅衣女子,正懸坐在一株古樹上。她懷抱斷弦的箜篌,正低頭彈奏著一首不成調的曲子。
巨大的樹蔭發出一陣輕響,她輕輕抬起頭,遙望海天之際。一個小小的黑影越來越近,正是劫後餘生的大威天朝號。
她輪指一撥,箜篌發出一聲淒厲高亢的哀吟,剩下十二弦一齊斷裂,永遠沉寂了下來。那張永遠如女童一般天真秀麗的麵孔上,透出了一抹陰森的笑意。
天陰欲死,輪回不休。
曼荼羅教複仇的輪盤,已傳到了她的手中。
她將箜篌掛上樹枝,輕輕躍下,向莽蒼叢林中走去。
林中大叢曼陀羅花,正開到荼靡。
這是一片充滿死亡與殺戮的遠古莽林,也是由八瓣之花構成的秘魔法陣。
千百年來,這裏由神、魔共同守衛,擅入者死。
在這裏,六支天祭也不過僅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