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陽曆計算,進入齋月的頭一周,是伊斯瑪爾來的忌日。
伊斯瑪爾來是我父親的經名字,每次的齋月,回族都視為最珍貴、最吉慶、最快樂的日子。父親於2008年九月齋月無常,適逢星期五,按照伊斯蘭教的說法,老人在這個日子無常為大喜,據說這個日子的亡人是去天堂的,很多信伊斯蘭教的耄耋老人都羨慕父親離世的日子,說他是大福之人。
那麼,在天堂的父親好麼?
這天,按照習俗,阿訇要來家裏念經,姊妹們齊聚母親家。之前,母親已經忙了幾天,為祭祀父親而宰生、炸油香,幹“爾麥裏”,做“杜娃”向真主祈禱。如果平時,阿訇來家念《古蘭經》,主家不但散乜帖(施舍現金),還要隆重的招待阿訇用餐。此時,因為是齋月,六名阿訇不能吃喝,母親把買好的六十個饅頭,炸的二十個油香,製熟的雞肉和炒菜等打成包散給阿訇,請他們返回清真寺晚上開齋時食用。
近中午的時候,當了哈吉的母親留在家裏做乃麻孜,姊妹四人上山給父親走墳。父親長眠在賀蘭山回民公墓穆興苑,汽車上高速行駛,四十多分鍾便到達了目的地。
抬眼望去,藍天白雲,公墓似一個偌大的植物園,亭台小橋,花草溪水,一條條柏油路和石子路,曲徑通幽,大片大片的碑林被分成各式各樣的名稱小區,就像城裏人住著的某某小區。
把車停在寺院門前,弟弟下車去請阿訇到墳上念經,每一次來都專請的,母親說在墓地陪伴亡人的阿訇叫萊蘇裏,(即真主的使者或欽差)阿訇在墳上念經以表示活著人的心意,祈禱親人安息,祝願活著的人平安。
對著父親的墓碑我們跪拜著,阿訇跪在墓碑一側麵向我們,念經大約十分鍾,我們各自散乜貼給阿訇。乜貼按來人計算每人十元或二十元不等,整個悼念儀式結束。離去時,不遠處的西夏王陵與近處的百姓碑石相互映照,不由得讓我感歎,一代偉人與普通的人都一樣睡於地下,此刻,榮華富貴似過眼煙雲,人在逝去時已經沒有高低貴賤。
因為回族的緣由,很多次參加這樣的祭祀活動。這次,是為父親伊斯瑪爾來的日子,所以,無論家裏,還是父親的碑前,都清晰地感覺阿訇的誦經聲已經穿越長空,在另一個世界的父親耳旁縈繞,他老人家俯瞰著跪在他墓碑前的兒女,露出欣慰的笑靨。
畢竟是血濃於水啊!無論聽哪個阿訇念討白(懺悔),何時何地,那優美而抑揚頓挫的音調總會落入我的心中,激起無限的遐思,霎時,父親的音容笑貌便呈現於眼前,一份懺悔之意也會進入腦海,一幕幕被父親扶持鼓勵成長的細節,便清晰閃現。
父親是個嚴格認真的人,無論對事業還是子女的教育,他是從不懈怠的,從小到大,如何生活做人?一路上父親的嗬護管教,我們工作不順,心裏鬱悶時,就去找父親,尋找心理支撐,他總能從兒女的表情眼神發現問題,總能讓孩子們釋然而歸。恍若小時候,與父親乘公交車,父親總是從擁擠的人群中用有力的大掌把女兒從背後推上車,然後再用身體擠出一個狹小的空間,把女兒護在他的雙臂下。他鼓勵子女多讀書勤思考,他說人生好比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們在他的全力支持下,各個不服輸,高考製度恢複後,先後通過自學參加高考,從底層奮鬥到國家機關,勤懇工作認真做人。之後在人生的各個關口,父親以他的經驗指導孩子們勇敢度過,好比頭雁領著群雁穿越暴風雨,一直到達安全的港灣。
真是人生苦短,我們健壯成長之時,父親卻老了,人的一輩子就是這樣的薪火相傳麼?當我們學著父親耗費全部精力時間撫育自己的後代時,年老的父親卻被忽視了,我們過年過節才記起買一堆東西看望他老人家,與父親在一起,他快樂地笑著,露出滿嘴的豁牙,混濁的眼神凝視每位兒女,是那樣的貪婪和慈祥。過了節日,子女們紛紛離去,把他丟在精神的空曠裏,任憑他老人家獨自打發晚年時光。直到他病重,需要女兒攙扶著他羸弱的身子回家,他還是為子女考慮,倔強的擺手要依靠自己照顧自己。
父親敏感多慮,舐犢之情總是體現在生活的細微處,他表示極想去新疆或西安見見他的同學,兒女有出差這些地方的機會,他卻因為身體原因不麻煩我們。08年7月,驕陽似火,他堅持去甘肅,去曾經幫助過他的人家答謝,他是去辭路麼?誰也擋不住他,又不能請假陪他去,千裏迢迢,七小時的車程,已經病入膏肓的父親堅持上了長途大巴。雖然保持著電話聯係,他也安然到達那個小山村,又安全地回來。來回三天,回來一個月後辭世了,想想真的後怕,假如他在陌生的地方倒下不再醒來,我們有何顏麵解釋?忙碌的子女總以自己的家庭事業為重,很難用心體察他的心境,連他微小的要求也不能滿足,他僅僅希望兒女常去看他,或被他使喚著跑趟腿,隻要滿足他一次,他都高興異常。現在想來,晚年時他時常抱個棉墊子,坐在大街的石階上,看著車流人群,原來是用眼睛在追逐生龍活虎的人間,排遣他內心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