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我到了“天命”之年,忽然發現,自己一生要走的路,要遇的人,好像都是命運早早排定的。很多年過去,我驀然回頭,歲月斑駁的腳印上,正有一束溫暖的光,無論是黑夜還是白晝,無論是就近還是走遠,一直在我的前方導航照耀著。
人生如歌,但世上有一種歌是埋在心裏的,每天都想唱,卻不敢開口,就怕唱錯了那神聖而溫暖的調子。世上也有一種雨,隻要下過,那貧瘠的土地就會發亮,就會發芽“開花”結果。
夏日北京的一個傍晚,我站在長安街邊,等一個人。浪跡天涯十多年,北京,感覺就是一個藏夢的地方,風裏有歌,雲中有雨。我愛北京,不是繁華與喧囂,而是隱居在這座城市裏的人。
就是喜歡長安街上那種潮熱的熟悉味道,還有被自行車包圍的鈴聲。台基廠大街的入口上,腳下的磚瓦地似乎埋藏著我與生俱來的前世記憶,我癡癡地站著,張望著,盼著那熟悉的身影。這座夢裏千回的京城,因為有我想見的人,從而與我血脈相依。
一輛出租車果斷地停在我麵前,下來一位短發的女人。
“肖鳳師母!”我奔上前去,與她擁抱。二十多年,我就是喜歡看見她那短得出奇的頭發,還有聽到她濃鬱的北京口音,朗朗得如同金屬。她的臉是圓圓的那種,充溢著母親般的慈愛。她應該不年輕了,但活動起來總是精幹麻利。這次是她怕我找不到那家聚會的餐館,大老遠地親自搭了車來接我。
“辛苦你了!”上了車,我把手放在她軟軟厚厚的手掌心裏,那溫熱的感覺讓我想起了母親。說來這世間有一種特殊的緣,不是血緣,卻勝似血緣;世間也有一種師生的恩情,未曾入門,卻總是心依魂牽。想到此,心裏一熱,往事曆曆重現。
這位筆名叫做“肖鳳”的人,冥冥之中曾經是我少年讀書時最重要的啟蒙老師。而我知道肖風老師的時候,還不認識林非先生,更不知道他們竟是一家人。
回到1978年,早春的二月,母親提著她早年上學的棕櫚箱,送我到古長安城牆下西北大學的門口。那天很冷,但我穿著母親剛剛織好的毛線褲,外麵還罩著燈芯絨的長褲,上身是母親新縫的法蘭絨格子外套。我暖暖地站著,母親胖胖的手就放在我的肩頭上:“好了,媽的任務完成了,以後的路就自己走吧!”冬日的陽光下,我看著母親擠進公共汽車的窄門裏,在窗裏向我揮手。還要再過幾個月,我才16歲,但我已早就不是少年,命運似乎注定了我必須早早地獨自前行。
一直都覺得慚愧,我竟然混在了中文係七七級的老大哥老大姐中念書。也是因為年齡小,古典文學總不能吸引我。記得那位講《詩經》的老師叫大家分析《氓》,看看我直發愁,最後說:“你怎麼能理解棄婦的哀怨呢?你就分析《碩鼠》吧!”到了外國文學課,我怎麼也想不通安娜·卡列琳娜為什麼要臥軌,還有,那個魯莊的“包法利夫人”幹嗎要痛不欲生。
就在大學的最後一年,要寫畢業論文。我忽然在書店裏發現了兩本小書,一本是《蕭紅傳》,一本是《廬隱傳》,作者竟是同一個人:“肖鳳”。我與“肖鳳”一見鍾情,從她的書裏,明白了文學原本是與人生的痛苦和不幸相連!蕭紅,一個不幸的弱女子,卻用筆寫出了自己的新生命。廬隱,命運雖然摧殘了她的愛情,但是她的文字卻將愛情變為了永恒。因為愛“肖鳳”,繼而又愛上了現代文學。“五四”,是中國的啟蒙,也是我的啟蒙。
1982年春,我的大學畢業論文《論廬隱》獲得了文科優秀獎,隨後的一篇《論蕭紅小說的語言藝術風格》刊登在1983年東北遼寧的《社會科學輯刊》上。《輯刊》的主編來信誇我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見解,我告訴他:“是因為有肖鳳老師的指引!”
渴望見到肖鳳老師是我大學時代最重要的心願,但那隻是一個心願而已。我怎麼也想不到,就在數年後,我不僅見到她,而且還成為她家的常客。更想不到,後來她竟成為這世上最惦記我的師母。這樣的奇緣卻是因為林非先生,而歸根到底,還是因為現代文學。
1982年春天,剛畢業的我要求分在一所新建的大學裏教授中國現代文學,校長看我不滿20歲,就先警告我:“你的學生有的年齡比你大,你要好好教!”到了夏天,臉色漸漸柔和的校長告訴我一個好消息:“校裏要送你去大連參加一個全國現代文學的暑期講習班!”
20世紀80年代初的中國,每天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人也特別容易激動,所有人都好像如夢初醒,突然間睜大了眼睛,連路邊的樹木都努力伸展了葉子。我感覺自己年輕的心就如那厚軟的海綿,隨時渴望汲取著雨露陽光。東去大連的列車上,我把頭伸出窗外,風景如梭,變換得幾乎來不及回眸。人生就是突然,就是驚喜,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大連,將帶給我一個嶄新的世界。
第一次看見大連,第一次看見大海,第一次看見那麼多學界的師友!遼寧師範大學的階梯教室,上百位來自中國各地的年輕教師人頭攢動,興奮的空氣中似乎飽滿到要爆炸。短短的一個月裏,我幾乎見到了當時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界頂級的專家學者的強大陣容,唐弢、王瑤、馬良春、林非、錢穀融、陸耀東、樊駿、嚴家炎等,那些寶貴的日子,成為我後來一生取之不盡的精神源泉。
時隔27年,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林非先生那天登台的情景。他比其他學者都高大,語音中有濃鬱南方口音,卻相當清澈洪亮。他講的題目是中國現代散文史和他精心研究的現代散文大家。在他的探索下,散文,這一古老中國最正宗的文體,在“五四”之後所散發的絢爛光芒無疑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收獲。那一刻,我才恍然,小小的散文,承載的卻是一個時代最真實的激流,並推動著人類精神前進的航船。直到今天,我都堅信中國現代散文的成就遠在現代小說之上,即便是在當代,散文的成就也還是無法與“五四”以來的作家比肩。
仲夏夜的大連,我第一次拜訪了林非先生,羞怯的我由年長的同窗學超兄陪著,心裏充滿了喜悅和不安。溫馨的夜色裏,林非先生如數家珍地談起現代的散文大家,從魯迅到周作人,從胡適到林語堂,從梁實秋到徐誌摩。我的警醒是他的論文總是與作家的身世人格相關。林先生告訴我:“小說可以虛構,但散文卻是赤子,水管裏流出來的是水,血管裏流出來的是血。”記得當時在場的還有時任社科院文學所的副所長馬良春先生,他笑眯眯地看著我一副激動的樣子,鼓勵我:“你以後的學術生命就獻給散文學吧!”也正是從那時起,我真正進入了散文的世界,同時迷上了幾乎所有現代文學史上的散文作家。林先生的知人論文的學術思想,從此深深地嵌入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