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 我有一束溫暖的光!(2 / 3)

就在大連的那個夏天,迎著海風,我們到棒槌島去看望了休養中的丁玲和陳明。走過了現代風雨滄桑的丁玲,坐過國民黨和共產黨的監獄,從“文小姐”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再到“武將軍”的《太陽照在桑幹河上》,她豁然明白的是每個人其實都是一朵在時代激流中沉浮的小小浪花。她的臉上依然是布滿了笑容,心裏有的依舊是對愛的信任和執著。握著丁玲的手,感覺就是握著曆史的手。

大連過後,我回到了西北大學讀現代文學的碩士研究生,專業方向是魯迅。導師張華先生北京大學哲學係畢業,1957年分到西北大學任教,第一堂課後即被打成右派,之後度過整整二十多年的沉默歲月。我大學畢業前夕,他重返講壇,給我們開“魯迅思想研究”的選修課。張先生上課的第一句話是:“這是我一生中所講的第二堂課!”我們的眼淚立刻在眼眶裏打轉。課間,張先生對我說:“你隻要把魯迅弄明白了,就能明白中國。明白了中國,才能研究中國的文學!”

研究生的日子,導師叫我們一邊讀書,一邊帶我們撰寫《中國現代雜文》一書。那時,就常常得到林非先生的許多指導。有一天,我到北京拜師查資料,在建國門內的社科院大樓裏,因為沒見到林非老師,馬良春副所長就引著我去見了劉再複先生。兩位前輩一路關照,不時耳提麵命,讓我誠惶誠恐。《中國現代雜文》一書後來獲了圖書大獎,林非先生與我的導師也成了終生莫逆的好友。

碩士畢業,我要求去父親的母校陝西師範大學教授現當代文學。此間的歡喜是參與了兩部書稿:《中國當代文學》和《神秘黑箱的窺視》。開心的事還有去西北五省揮鞭講學。某日,與一同事討論現代文學及當代文學的孰優孰劣,他忽然說出他在北京念書的導師就是肖鳳,讓我的眼睛突地瞪大。他再說:“肖鳳老師的先生就是林非啊!”我完全呆了,他們兩位正是我心儀多年的恩師!那一刻,我讓自己有了一個奇妙的決定,就是要去北京報考林非先生的博士。

1991年,一個不尋常的年頭。學校裏派我赴京參加紀念魯迅誕辰110周年的大會。那時候,“魯學”是中國真正的“顯學”,大有引導時代新思潮之勢。早晨,我們在懷仁堂裏謁見黨和國家領導人,下午,在賓館大廳裏爭論陳湧與王富仁理論的孰是孰非,即魯迅的意義究竟是在“政治革命”還是在“思想啟蒙”。

晚上,在京的好友特約王富仁先生喝酒,我是他西大學妹,得以坐在他身邊。富仁先生當年在西北大學讀碩士時我正在讀本科,所以常能看見他拿著煙蒂苦苦思索的樣子。他是山東人,滿臉憨厚,但能精讀俄文原版著作,隻要開口講話,立刻迷倒一片。可惜我水土不服,不勝酒力,恍惚之間,看見他穿著一件花襯衫,眼睛裏閃爍著年輕人的光彩。喝到最後,富仁先生對我說:“小妹,你若要研究學問,應該到北京來!”

到了1992年的春天,在成都召開魯迅研究的年會。站在都江堰的堤壩上,江山如畫,滿目蒼翠。會長林非老師就站在身邊,我終於鼓足了勇氣,對他正式說:“我想考你的博士!”林非老師笑吟吟看著我,好像他早已知道了我的心思:“好啊,歡迎你來北京!最重要的是必須把成績考好!”我真想告訴他:這一天我已等了很久很久。西望長安,我的家園,你的曆史背負太重,你的爬行太慢,我真的想要走了,我也必須走了。

就在這一年的夏天,東去北京的列車上,我的行囊裏裝滿了赴京趕考的書本,但是卻再無心打開。坐在我身旁的丈夫,一麵研究著美國大學剛剛寄來的錄取通知書,一麵對我說:“你想改變生活,我也想改變生活。可我的目標不是北京,卻是美國。如果我簽證成功,希望你跟著我走!”列車徐徐向前,我的心忽然迷茫起來,前方的命運究竟掌握在誰的手中?

暑熱的北京,令人窒息的考場。我深知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報考博士的機會,更讓我焦慮的是這也許是林非先生最後一次招考他的關門弟子。多年的心願在煎熬著我,但是,也隻有我知道,就在此時此刻,我的先生正在美國領事館的大門前申請簽證,窗外亂雲翻渡,是吉是凶,我心如麻。

那年的考試,專業課的分數還好。但最後複試的當天,先生告知我已拿到簽證,我頓時完全亂了方寸。林非老師端坐在麵前,和藹可親地問我:“你說說散文的創作最難在哪裏?寫好散文的關鍵又是什麼?”我自然知道散文的最難就在於感情的真,好的散文就是血管裏流出來的血。但當時的我幾乎是神馳八荒,靈魂出竅,腦子裏竟然完全空白。我知道自己的博士之路從此夢斷。

許是天命,野性的我終於還是走上了遠遊的路。踏出國門前與林非老師告別,他殷殷相告:“你不要忘記寫作,將來定在散文上有作為。”我心裏發熱,但我的心願是研究散文,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要去創作散文!林非老師一眼看透我,直言:“散文,對你來說已經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如何實踐的問題。”

初到美國的那些日子,心裏很苦,身體又累。遠離了學術,遠離了文學,暗夜中我常常嗟歎:這樣的生活難道就是我想要的嗎?就在我痛苦徘徊之際,林非和肖風老師不斷寫信來關心我,信中最激勵我的一句話是:“生命之樹常青,隻要你寫下來就能成為作家!”是呀,痛苦也是生活,體驗就是財富!我要寫,寫下異域的衝擊,寫出新一代移民的甘苦!

直到1998年,我在海外的第一部散文集《走天涯—我在美國的日子》出版了。這本藍色封麵的小書幾乎是與我的孩子一起孕育而成,裏麵的很多篇章都是在夜裏打工回來後完成的。欣慰的是那些初臨新大陸睜眼看世界的故事,不僅發表在美國的華文報刊上,也同時發表在故鄉的《西安晚報》上。感激我可愛的母親,每每如獲至寶地替我從報上剪貼下來再寄給我。這部簡陋的小書是我海外散文創作的初試鋒芒,也是我寫給母親的他鄉報告。

顯然,《走天涯》不是一部成熟的作品,但遠在北京的林非老師毅然為此書執筆寫序。他嘔心瀝血的長序,不僅充分地肯定了我的天賦和氣質使我更善於在情感和形象的天空裏飛翔,而且還仔細地分析其中的篇章,並殷殷地期盼:“隨著瑞琳在美國的土地上繼續深入地觀察體驗和感悟,相信她一定會告訴自己同胞更多充滿人生況味的異國他鄉的故事。”這篇序言,每每捧讀,心熱眼熱。我明白,他在期望我向著更高的目標和境界衝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