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女人花(1 / 2)

30歲那年,覺得長安城裏的日子過得太慢,想法子撮弄著先生來了美國。卻不知,這十年的風月過得倒是飛快,人卻忽然就老了。想當年,倚在西北大學教工樓的窗前,癡癡地看城牆上的太陽怎麼還不落下,手裏的書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感覺自己就像從前唐皇宮裏閑愁的仕女,黃昏時獨上西樓,望斷那天涯路。如今是真的在天涯了,外麵的世界真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跟著歲月跌跌撞撞地穿梭,才發現女人的老其實罪不在時光,而在那時光給你的磨難。

記得小時候母親教地理,常常陪媽媽看地圖。一生嗜好難改,家門的後麵就總懸著一張世界地圖。早晨起來,端一杯檸檬茶,我就開始凝視著那個塗在墨西哥海灣邊上的黑圈圈發呆。有時看久了,耳根裏竟能聽到南麵的海岸上拍擊的海浪,恍惚看見蓋爾維斯頓島上的熱風裏盛開的花朵。

想到花兒,就讓我習慣地想起女人。這些年,看得最多的還是女人們演繹的事。雖為同性,但在我心裏,愛女人實在比愛男人要來得更多。放逐的世界、漂泊的人,尤其是各地的華埠,或風月,或風雲,有多少移自東方的花朵濺著她不為人知的血淚在海外悄悄地綻放。

那是1992年,我在美國中北部的一個大學城裏厭倦了“紅袖添香”,偏偏又是冬天,出門一片林海雪原。我怕自己得了憂鬱,想找個地方掙錢,於是求先生放我“千裏走單騎”。騎的是一輛“大灰狗”,一路唱著“不要問我從哪裏來”,午夜時分抵達了這美南的邊陲重鎮“修士屯”。

多年不見的表姐在市中心的高樓下接我,麻利地把我帶的鍋碗瓢盆裝進車,刷地一下開上高速公路,儼然是久經考驗的美國白領。

按照表姐的指引,我先去中餐館找工。運氣還好,雖說沒經驗,但第一天就碰上了一個北京女孩,她是那家餐館的熟手,綿綿的白襯衫穿在她窈窕的身上顯得特別有味道,她叫莉莉。看我手忙腳亂地笨手笨腳的樣子,她不忍老板開罵,就總在幫我,還不時地提醒:“開心點兒,別把眉頭皺老了!”

有天夜裏,打工累過頭,難以入睡,就聽有人敲門,原來是莉莉!她竟是一身撕破的睡衣,一臉的淚水。坐在客廳的地上,她告訴我當年在北京時愛上一個有婦之夫,懷了孩子,但那男人不要,她想要,於是就驀然嫁了一個臨時住在他們酒店的休斯敦石油工。她不想隱瞞,但那美國人願意,於是肚裏的孩子就生在了美國。誰料想來美國後她一直被封鎖在家裏,她開始反抗,出去打工交朋友,於是就常常被打,這回是連人帶被子被扔出來。我問那孩子,她擦幹了眼淚,說要先掙錢,再把女兒搶回來。

過了些日子,我們的餐館關門,莉莉決定去夜總會跳脫衣舞,說那兒掙錢多,我則被人拉去當了華文小報的記者。分手的時候,我想勸她,她卻揚揚眉毛:“你是用學問掙錢,我用身體掙錢,性質其實都一樣!”我登時啞然,看著她義無反顧地遠去。

做小報記者多不用英文,正合我意,隻需要常常在華埠裏轉悠。有一天去一家新開張的職業介紹所,忽然看見椅子上坐著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子,長得甚是可愛。一問,是上海姑娘。她看看我,立刻就很信任,告訴我她是剛從墨西哥邊境上偷渡過來的,而且是被裝在大木箱裏。據她說隻給一瓶水,過境時差點兒被熱死,最可怕的是大木箱驗關時要從卡車上扔下來,她的脊椎骨差點兒摔斷。我問她來找什麼工作,她說按摩女掙錢快,自己當初花了五萬元的偷渡費。我真想對她說:有五萬美元在中國過得多好!但我不忍說,按摩女的命運在等待她,後麵的路我不敢想。

總喜歡逛中文書店,那年聖誕節就鬼使神差地當上了中國城一家書店的老板。來的客人裏除了一些喜歡談兩岸風雲的老僑外,多是女人。喝下午茶的女賓,竟沒有一個是上班族,她們買的中文書,或菜譜,或茶藝或品酒,偶然也有人讀讀李碧華或王安憶。有錢的女人也多有不開心,我最怕碰見那種“空中飛人”的眷屬,大把的銀子存在銀行裏,卻要在海外過著孤燈守寡的日子,每天不是擔心老公偷養了小蜜,就是擔心哪天被送上法庭。常來看我的一位大姐,眼淚汪汪地就是不能明白為什麼30年的夫妻說散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