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歐遊紀事:關於佛羅倫薩(2 / 2)

如此倜儻強勁的男子形象,誰人敢來嫉妒?也許連大衛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在它的北麵,就有這麼一雙眼睛。表麵看,好像是他對眾多朝拜的美女不屑於看一眼而有意把頭偏向左側,其實,他日日夜夜向大衛射出的目光都交織著恨與怨,他每時每刻顯示出來的挑釁,無不流瀉著嫉妒與不服。之所以說日日夜夜,每時每刻—那是因為它由另一座雕塑作品發出。

射來敵對眼神的不是別人,乃是比古羅馬更早的希臘半島上的一尊巨神—海神波塞冬的雕像,海神的座基是一個巴洛克式的意大利噴泉,和《大衛》像一樣,都用白色的大理石為材料,且都是一樣的精雕細琢,匠心獨運。

波塞冬是一位很古老的神,在希臘神話體係中,他與宙斯、哈得斯是兄弟。荷馬說他比宙斯年少,赫西奧德則說他比宙斯年長。以宙斯為首的奧林波斯神確立統治地位後,波塞冬、宙斯、哈得斯三分天下,波塞冬享有對大海的管轄權。他的宮殿設在海底,也有說設在伯羅奔尼撒半島北海岸的埃蓋。波塞冬的武器是三股叉,既能攪水作浪,也能劈岩刺天。公元前2000多年的希臘碑文中,就已經記錄著波塞冬的名字,碑文稱波塞冬統治大地—因而推測波塞冬最早可能是一位地神,成為海神後,仍保留原先作為地神時的綽號,同時作為大海的主宰,各區域性的海神自然被一一排擠,並一一臣服於他。

作為意大利的後輩雕塑家,阿曼奈或出於不服米開朗基羅,或出於不服《大衛》獨享男子雄譽,於是苦心孤詣,特地搬出那位巨型海神。阿曼奈也許想:不論從資曆還是從體形,不管從震懾力還是從威猛度,抑或是從神界名氣和綜合影響,波塞冬和大衛進行角力應該都不會輸!至於後世有人從社會功用角度去解讀《大衛》,說這個作品暗喻著動蕩不安的佛羅倫薩共和國麵臨外來強敵時,希望有一位像作品主人公一樣的英雄站出來拯救祖國……或者說這是一個思想解放運動在藝術創作上的充分表達……這在阿曼奈看來也許都是扯淡之談了。

兩個出眾的男人就這樣較上了勁兒,結果怎樣?不消說,當然是大衛的地位無可撼動。微微隆起小腹,體形粗大而線條臃腫的波塞冬顯然隻能永遠以“嫉妒者”的身份側立一旁,當然他有權利繼續噴射至死不服的挑釁目光,但左手握緊甩石器,目光炯炯屹立著的少年大衛卻不屑去理睬……

據說,當波塞冬的可疑眼神一投向大衛,當即遭到了時人的嘲諷,人們先評價這兩尊雕塑的實際創作水平,繼而漸漸調侃蒼白虛浮的波塞冬簡直褻瀆了這塊罕見的巨型大理石……

聽到此言,阿曼奈感到蒙羞不堪,繼而自殺身死……

麵對一位藝術家為所謂的“蒙羞”而選擇自殺,作為一個世界級藝術都城的市民,人們紛紛反思了自己的冷嘲熱諷後,終於發出痛楚的哀歎……於是稍有識見者惺惺相惜地說:就雕塑作品的形象而論,其實孰美孰醜都是相對的,也就是在對比之後所獲得的一種判斷,“美”靠對比而勝出,而作為美的陪襯,“醜”也未必沒有自己的價值—人們讓這座波塞冬一直與大衛相陪相伴就是明證。

在佛羅倫薩美術學院,有學究甚至說,其實所有雕塑作品都是具有生命力的,別看在熙熙攘攘的白天裏他們紋絲不動,忠於職守地接受人們觀賞與拍照。但當夜半時分四處靜悄悄時,雕像們就會栩栩如生地動起來,他們或切磋或交談,或逆時光行走在曆史的隧道中,或由創作緣起去觸及特定曆史的脈絡……說不定就像“關公戰秦瓊”一樣,大衛真和波塞冬掰過手腕。至於正在《掠奪沙賓女郎》的羅馬兵士,大概也不應該這麼野蠻了,歐盟已成一體,停止爭搶而嚐試探討另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解決方案豈不更加和諧得多?

作品人物形象之間進行對壘,藝術家之間比拚藝術涵養和藝術觸覺,這除了可能在藝術史上留下佳話外,還會使得藝術史教授在講解作品時更有佐料,更顯精彩,更使人受到啟迪,總之都應該不算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