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它想把它戰戰兢兢的生耷就此結束,既然活著那麼難,不如死了算了,於是它就縱身一躍,把一切都了結了。
有一天早晨,我在睡夢中偶然遇見海,海的聲音從遙遠得看不見的地方撲麵而來,湛藍的海水如輕薄的絲綢漫過我的臉,我躺在海的下麵聆聽海的聲音。浪越來越大,那浪被什麼東西一下下地攪起,造成更大的浪。我以為我離海很近,但我一睜眼仍發現自己躺在四四方方的水泥房子裏。
我揉了一下眼睛,聽到隔壁果然有動靜,那不是幻覺,而是真真切切的響動。我側過瞼仔細聽了一會兒,感到有點兒恐怖。這夜我獨自一人睡在我書房的小隔間裏,隔壁就是廚房。我白天寫作的時候,廚房飯菜的香味常穿過一堵極薄的牆壁透過來,使我的手指有些發軟。但夜裏廚房始終是靜的,除水龍頭的滴答聲和水管偶爾的咕嚕聲外,別無它響。
我支起身體湊近牆壁仔細聽,我聽到了和夢中一模一樣的聲響。我家廚房小得可憐,不可能裝得下海,哪怕是海的局部,但我分明聽到那種大浪攪動的聲音,我懷疑長時間的寫作使我的聽覺係統出了毛病,不知道在這半明半暗的淩晨時分是否出現了幻聽。我趿著拖鞋踢踏踢踏從這個屋跑到那個屋,想要尋找那聲音的來源。
廚房的地上一片灰白,我一腳踏下去差點兒踩到了那條魚。那是一條從水桶裏跳出來的不想活了的小魚。這小魚有點兒來曆,是今年十一我朋友去釣魚,釣了一大堆,讓我到他車上去挑,他夏利車的後座空當裏塞了一隻大紅塑料桶,桶中擠滿了魚。他讓我找大的魚拿,我手裏拿著塑料袋卻無論如何下不了手。朋友推開我,從桶中幫我挑了幾條魚,我張著塑料袋正欲收口,那條小得差不多隻有一柞長的小魚,無聲無息地從桶中躍起,“倏”地一下鑽進我的塑料袋裏,轉眼沒了蹤跡。
“這是一條自投羅網的魚。”朋友笑笑,開始倒車。
我站在原地朝他揮手,手裏拎著一個撲騰撲騰直跳的透明塑料袋。
所有的魚都被殺了,做成盤中的菜,魚肉鮮美,味道很好。隻有那小魚讓人瞧不上眼,它太小了,小到清蒸都覺麻煩的程度。我用一隻大紅塑料桶裝了一些水,把那小魚放了進去。那小魚得水,張狂起來,箭一般地躥出去,但又很快碰了壁,轉回身來往回遊,過了一會兒,它似乎習慣了桶中的世界,一圈一圈怡然自得地做起環球旅行來。
我常蹲在桶邊看這條可憐的小魚,這條魚塘裏人工飼養的魚常常使我想到海。這真是一條機靈的魚,隨時隨地保持著高度警惕。
每當夜深人靜所有人都進入夢境,魚也靜止在水中不動,這有生命的小東西也隨眾生一同睡去了,享受著夜的恬美。我每晚寫完東西站在水池邊刷牙的時候,都要用腳尖踢踢那有魚的紅桶,試試魚是否像人一樣睡著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魚比人要警醒得多,有時它潛在水中不上不下的地方,看上去一動不動,如同一塊青灰色的沒有生命的長條形的石頭。我用腳尖踢桶,桶中的水發生了波浪形的震動,那魚立刻警覺起來,“嗒”的一聲彈跳出去,如掛在彈弓皮筋上的一枚石子。它如此精明如此警醒如此靈敏,無非是為了一條小命,它的命在人眼裏看起來也許不值一提,但它自己還是把自己看得很重地。它要保衛自己,這是它的責任,或者說是一種天然的本能,這沒什麼好說的,可它的靈敏還是讓我感到吃驚。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不可能24小時不睡覺提心吊膽防著別人的,而魚就可以,它是那麼精明,隻要你稍稍一碰那桶,它就如注射了興奮劑一般地躥起,沒頭沒腦奪路而逃。它是那麼怕死,它是一條很會保命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