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飛的時候,很多人認為生命很長,走到一半的時候才感覺生命的短暫與狹窄。
天空中布滿陰雲,也布滿了某種神秘壓抑的氣息,許多密碼、符號寫在依稀可見的雲彩與天空的縫隙裏,越聚越多,令人著迷。
我和影子一起走在黑夜裏,這是每天晚上都要做的事情之一。
無論多麼黑的夜裏,有月亮或者沒有月亮的晚上,我發現我都不是孤獨的,因為有我在的時候總是有我的影子出現,有時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站在沒有光的所在,影子是從何而來的呢?
我每晚散步的時間是不確定的,或早或晚,總之要看我的小說寫到某一章節——我覺得能夠喘口氣了。我寫小說的時候喜歡環境幽閉,與世隔絕,使房間裏保持某種特有的溫度和氣息。我對環境的要求很高,環境稍有改變,我就會寫不下去。我不是一個帶著打字機走到哪兒都能寫的寫作者,當我讀到海明威回憶早年寫作生活的一篇隨筆《聖米歇爾廣場上一家雅淨的咖啡館》的時候,看到他居然能夠那麼悠然自得地坐在咖啡館裏寫小說,覺得既羨慕又驚訝。
我隻能呆在自己的書房裏寫,才能寫出我自己要的那種感覺來。小說必須在一段相對穩定的時間裏寫,如果某篇小說寫了一半又去幹別的了,那我就會放棄那篇小說,再也不想去碰它了。小說不是一個想怎麼著就怎麼著的東西,小說的創作過程中充滿了未知數,寫作是一種冒險。
我在每晚散步的時候盡量忘掉我的小說,我像是行走在另一時空裏的一個獨行者,我,還有我忠實的影子,我們在黑暗的夜空下走走停停。我散步的時候不希望碰到任何人,我想真正地獨自走走。
冬天的夜晚,風很大,路燈伸長脖頸,睜大眼睛,好像有些撐不住了似的,在風中晃呀晃的,把我的影子拉得瘦而且長。在這盞燈的照耀下,我的行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行走,她的兩條腿一直伸展到路的盡頭,每一步都被放大了許多倍,這是一個天外來的巨人在陪我一起散步,我們一邊走一邊交談著常人所聽不懂的話語,用一種神秘方式交換著信息。天空中很高的地方有一麵旗子被風吹得撲啦啦地響,奇怪的是我隻見旗子卻怎麼也看不到旗杆,那麼這麵旗子是如何被放到半空中去的就成了一個謎。
夜晚散步的時候,院子裏到處都是謎語。走在冬天荒蕪的園子裏,我會忽然看到一棵像人的樹朝我彎下腰來,嚇我一跳,我似乎聽到它湊近我耳邊想要說句什麼,說的全是耳語,嗡嗡錚錚,既清晰又混沌,像是風的聲音,細聽又不是風。天空中布滿陰雲,也布滿了某種神秘壓抑的氣息,許多密碼、符號寫在依稀可見的雲彩與天空的縫隙裏,越聚越多,令人著迷。
水泥操場在冬天的晚上有一種冰麵的反光,看上去清涼、滑爽,似乎腳一沾上去立刻就會獲得一種速度。我以一個單腳著地的罕見姿勢貼近“冰麵”高速滑翔,風速在我看來已慢了幾個等級,我遠遠地滑翔在風的前麵,讓風來追我,貼近我的腳後跟一溜跟頭小跑。
禮堂前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支一架打排球用的網子,倒是很少看見有人在這兒打排球,網子一直空著,像一掛充滿表情的道具。有風吹過來的時候,那網子擺動的動作異常緩慢,充滿柔性。
透過網眼望去,禮堂的玻璃門裏有兩個士兵動作機械地一來一去、一來一去地在打乒乓球。那玻璃盒子似的門像不透空氣似地緊閉著,站在局外往裏麵看,裏麵的場景似乎有些滑稽,像行為藝術中的一個環節,帶表演意味的,卻又無人觀看。
我在排球網前折返,背景很大,是天空和看不見的遠山。幾天前的一場雪,把那山變成了雪山,天一直不肯放晴,我的視線也隻能在想象中與雪山相遇,白的山脊、深棕色的山坳,經這場大雪一染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版畫,我是那版畫深邃的製作人,正用一把刻刀努力地鑿,並且鼓起嘴來吹散那浮起的木屑。
雪總是在一夜之間降臨的。北京的雪有著爽朗的性格,不沾不粘,一粒是一粒的,有時甚至幹得難以攥成團。在雪地裏散步的機會不是每天都有,因此格外在意。走在雪上那咕滋咕滋的聲音,從腳底板直傳上來抵達我的太陽穴,這種聲音取代了其他聲音,連鳳聲也變得小了,夜空異常寧靜。
於是我發現了星星。雪地上有我的腳印,卻不見了我的影子。
我在原地轉了個不大不小的圈子,我用腳印將自己團團圈起。我站立的地方恰好是一片廢墟,剛剛推倒了一排平房,準備重挖地基另起一棟新樓,木料和磚都已在不遠的地方碼放整齊,想起我站的地方很快就要變成一座高樓,便用腳在雪地上用力踏了兩下,像是要留下什麼痕跡,但我心裏清楚,其實什麼也留不下。
我沒有再走來時的路,我在沒有人走過的雪地上開辟了一條新路。我又折回到我的小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