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黃金時代(1 / 2)

年輕的時候,很多人認為生命很長,走到一半的時候才感覺到生命的短暫與狹窄。

張愛玲一生的所有作品,要數中篇小說最好。張愛玲曾在她的一篇文章中提到過,說她自己寫東西又慢又吃力,這顯然是在過分自謙,其實不是這樣的。你隻要看看張愛玲的創作年表就會知道,在1943年和1944年這短短兩年之間,她曾寫作和發表了多少東西,《傾城之戀》、《金鎖記》、《紅玫瑰與白玫瑰》等中篇小說以及她那些零零碎碎大把大把的散文,都是在那段時間裏寫出來的,一個人能在那樣短的時間裏製造那樣多的文字,且不說品質如何,單就速度而論,張愛玲絕對不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寫東西又慢又吃力。所有的作家情不自禁都有撒謊的毛病,就像演員總把表演的痕跡帶到生活裏來一樣,她不是想在你麵前做戲,但是長久的表演功夫的訓練使得她真偽不分,常在不知不覺間就動用了“身段”和“眼神”這一點,戲曲演員尤為明顯。

作家“撒謊”也不是想成心騙人(個性居心不良者除外),張愛玲在寫《存稿》的時候,故意一上來就說:“我寫文章很慢很吃力,所以有時候編輯先生向我要稿子,我拿不出來,他就說:‘你有存稿拿一篇出來好了’。”隻有這樣開篇,文章才好做下去。試想要是她一上來就說:“我寫作的速度快得驚人。”那麼後麵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後麵隻好再寫上一句:“編輯先生向我要稿,我說‘好’,就把文章寄過去了。”要是這樣寫文章的話,張愛玲也就不是張愛玲了,句句寫“真話”的人,文章隻能寫得像兔子尾巴那樣長。賬單都是真的,沒有一點兒虛構成分,但我相信這世上沒有幾個人愛讀賬單的吧?

我總以為1943年和1944年是張愛玲的黃金時代,在她的黃金時代裏,要數她的中篇小說最“黃金”。一般女性讀者以及當代的女作家,大都偏愛張愛玲的《紅玫瑰和自玫瑰》,還有《傾城之戀》,我最喜歡的一個中篇卻是她的《金鎖記》。

《金鎖記》的開頭我不喜歡,一開始的那段寫景抒情顯得很“文藝腔”:“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模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這一大段開頭從表麵文字功夫來看是美的,但我認為恰恰是這個開頭減輕了全篇的分量,把原本可以很深刻的主題,降到了什麼淒涼不淒涼上來。《金鎖記》裏的主人公曹七巧一生的命運,何止是“不免帶點淒涼”啊,她的一生簡直可以說是“字字血,聲聲淚”。她一生都被黃金做成的枷鎖銬住了,不僅斷送了自己,而且斷送了兒女。看張愛玲此篇小說的起勢,她原本一定是想做篇大文章的,她開頭開得很大,三姑六姨,丫鬟小姐,安排了眾多人物出場,一開始給人的感覺是照著《紅樓夢》的陣勢寫的。可到後麵包圍圈漸漸縮小了,好像舞台上打追光一樣,那圈光越縮越小、越縮越小,直到翻山越嶺寫過許多頁了,這才想起應該落到曹七巧一個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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