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仿佛是挑在夜外麵的一個小亮點,一匹綢緞上的一個小水珠,那微弱的光線很快被四圍的黑暗吞得無影無蹤。
第二次來西安,我住在11層樓上,我喜歡以這種俯視的姿勢來凝望我所鍾愛的一座城市。從很高的地方往下看,西安城變得很朦朧,一切細節都看不清,景物像是籠在一股莫名的藍煙裏,像歲月留下的沉澱,黏稠而又厚重。
西安給人的印象是永遠的陰雨天,太陽躲在深重的雲朵後麵,整個城市長時間地被覆蓋在雲層裏,使得它的白天也有了夜晚一般的神秘。走上這座古城的任何一條街道上都會讓我浮想聯翩。與古城牆並肩而行,你無法摒棄那種穿越時空的錯覺,在這裏,時間隧道是自由打開的,街上的紅男綠女,仿佛行走了幾千年。還有街道上那種萬古不變的樹與空氣,大雁塔以奇特的姿勢在眼前站立,你走著走著會感覺自己永無折返的機會,被人拋置在時間的空洞裏,就像一個沒有國籍的邊緣人。
我對西安的印象全部是片斷式的,迷蒙閃爍,若即若離,記憶是霧狀的一團。我第一次來西安和第二次的感覺完全無法重疊,就像我到過完全不同的兩個城市,這種感覺使我有些困惑,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我像故事中得了失憶症的女主人公,沉湎於記憶深處,搜尋著每一處細節。我仿佛是一個偶然拾到兩塊版圖碎片的探索者,拚命地想把它們拚接起來,讓它們天衣無縫,合二為一。可是我不能,兩個西安曆曆在目,一是一、二是二,怎麼也無法找到重合點。
第一次來西安,我迷戀的是一種白色的酒,它看上去酷似乳汁,白而黏稠。那是一個微雨天,我們大約是晚上9點以後從唐城賓館走出來的,記不清緣由了,仿佛是興致所致,一群人興致勃勃地在街上走,街上很靜,除了我們喧嘩的聲音,別無他聲。然後我們來到一條熱鬧的小吃街。我剛來西安頭一天,就聽我那些熱心的朋友在我耳邊“小吃”、“小吃”的,據說西安的小吃很有名。我對吃很少研究,在北京從未嚐試過西北風味的飯食,總覺得有些名目聽起來有些恐怖——不是我可以接受的那類。但事實證明我卻一頭紮了進去:西安的所有小吃、大吃,我都愛得一塌糊塗,“全盤西化”了。
我們坐在一間烤肉串的排檔裏,店主忙裏忙外地忙烤肉,烤肉的槽頭上冒著滋滋叫的藍煙,我們坐在七橫八豎的長條凳上等著,男人們在抽煙。排檔是沒有店門的凹進去的一間,估計到了夜裏,門板上上去,直接就是一堵牆了。店主腰裏係著有些油汙的白布圍裙,嘴裏熱情地絮叨著,手裏沒完沒了地緊忙活。
坐在沒有油漆的條凳上,望著西安城沉沉的夜色,那夜色仿佛被烤肉的明火燒焦了,黑得格外濃重。小吃街上沒有特別亮的燈,燈仿佛是挑在夜外麵的一個小亮點,一匹綢緞上的一個小水珠,那微弱的光線很快被四圍的黑暗吞得無影無蹤。街上來來往往鬼影重重,仿佛在上演一出延續了幾千年的皮影戲,我們都是戲中的人物、戲中的布景和道具。坐在那裏,有燈、有影、有對白。烤肉的藍煙越來越濃重了,從淡藍變成深藍,坐在旁邊的人輕微有些咳嗽,但那烤肉串的香味兒也隨著嗆鼻的濃煙一起撲麵而來。肉串在火上吱吱滴著油,我們也抑製不住想要流口水。肉串很小,是用竹簽子串著的:我對麵那女孩一口氣吃了幾十串,令所有在場的男士都妒羨交加。店主烤完肉,就悠閑地支起一條腿來坐在一邊抽煙,如果誰吃著吃著又想起什麼來,隻消一句話,就能把店主支使得滴溜溜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