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3)

“我們的療養院比村子更高,這你看見了,”約阿希姆接著說,“高五十米。在廣告上寫著一百米,但實際上隻有五十米。最高的要數那對麵的‘阿爾卑斯之寶’療養院,我們現在看不見。冬天,那兒的人不得不用雪橇往下運他們的屍體,因為道路已完全不能行車。”

“他們的屍體?原來這樣!你聽嘍,你聽嘍!”漢斯·卡斯托普嚷起來,嚷著嚷著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直笑得想忍也忍不住,直笑得胸部劇烈震動,直笑得被夜風吹僵了的麵孔也扭曲起來,隱隱作痛。“用雪橇運屍體!而你對我講起來竟能如此心情平和?想不到在這五個月中你已經完全變得玩世不恭了!”

“一點也說不上玩世不恭,”約阿希姆聳了聳肩膀,答道,“怎麼叫玩世不恭呢?對於屍體來說那不是一個樣麼?……不過,在我們這兒人倒是容易變得玩世不恭的。貝倫斯本人就是這麼個德性——同時卻又是個好樣的男子漢,曾經加入過大學生社團,現在動起手術來也呱呱叫,看樣子他是會叫你喜歡的。然後還有克洛可夫斯基,他的助手,一個挺討厭的家夥。廣告上專門提到了他的職能。也就是說,他對病員們進行靈魂分析。 ”

“進行什麼?靈魂分析?這可太討厭了!”漢斯·卡斯托普嚷起來,但接著愉快的心情又占了上風,使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在其他種種可笑的事情之後,現在又來了靈魂分析術,這可真夠他受用的啦,直笑得他前仰後合,淚水從蒙在眼睛上的手指間迸了出來。約阿希姆也開心地笑著——這似乎使他覺得很舒服——這時候,馬車已放慢了速度,把兩個年輕人送上了“山莊”國際療養院大門前的一段迂緩的斜坡路,因此,他們走下車來時仍然高高興興的。

在餐廳裏

餐廳布置得明亮、雅致而且舒適。它坐落在大廳的右手邊,與談話室正對著,據約阿希姆解釋,主要是供新來沒趕上開飯時間的病員以及臨時性的訪客用餐。不過也常常在這裏舉行宴會,慶祝這個生日、那個病愈出院以及全院性體檢結果良好等等。有時候這座餐廳裏是很熱鬧的,約阿希姆說,甚至還有香檳酒遞來遞去。可眼下卻空空蕩蕩,唯有一位三十來歲的太太在裏邊讀一本書;隻見她嘴裏念念有詞,還不斷地舉起左手的中指來輕輕敲著鋪有台布的桌子。年輕人坐下來後,她便換了個位子,以便拿背衝著他們。她怕與人交往,約阿希姆解釋說,所以進餐廳吃飯總帶著一本書。據人講,她還是個小姑娘就住進了肺結核療養院,從此便再也沒在外邊生活過。

“喏,喏,和她比起來,你僅有五個月的住院史,還隻能算是初來乍到喲,而且就算你再住上一年,也成不了老資格,是吧!”漢斯·卡斯托普對表兄說。約阿希姆聽罷聳了聳肩——他過去沒有這個習慣——然後便拿起菜單。

他們坐的是靠窗的一張桌子,地麵略高於餐廳其他部分,最最舒適不過。哥兒倆在乳黃色的窗帷前相對而坐,麵孔讓裝著紅色燈罩的小台燈映得紅彤彤的。漢斯·卡斯托普把兩隻剛洗過的手握在一起,愜意地、充滿期待地慢慢搓著,就跟他每次坐下來等著吃飯時那樣——也許,因為他的祖先在吃飯前都要祈禱吧。一個態度熱情、說話卷舌音特重的姑娘招待他們,她在黑色的衣裙上罩著白圍裙,一張大臉膚色健康到了極點。使漢斯·卡斯托普大為開心的是,約阿希姆告訴他,這兒的人都管女招待叫“餐廳的女兒”。他們向她要了一瓶格魯德·拉羅塞酒,送來後,漢斯·卡斯托普又叫她拿去溫了一下。飲食非常豐美。有蘆筍湯,灌肉番茄,一種配料豐富的燒肉,一道燒得特別可口的帶甜味的菜,一塊乳酪,以及水果等等。漢斯·卡斯托普吃得挺帶勁兒,雖說他的胃口還不如他原以為的那麼好,但是他已經習慣了猛吃猛喝,盡管並不感到餓;他這樣做是出於對自己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