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3)

“你幹嗎臉色這麼難看?”他問卡斯托普。

“她噓我,”卡斯托普回答,“在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她從肚子裏發出噓聲,這點你願給我解釋嗎?”

“哈哈,”約阿希姆把手一甩,笑道,“不是從肚子裏,異想天開。她叫克勒費特,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她是用她的氣胸發出噓聲。”

“用什麼?”卡斯托普問。他激動異常,但又不知道原因何在。他哭笑不得,接著道:“你可不能要求我懂你們的黑話。”

“繼續散步吧,”約阿希姆說,“我可以一邊走一邊給你解釋。你那麼站著像生了根似的!這是一種外科治療法,你可以想象,一種手術,在這上邊經常施行的手術。貝倫斯是這方麵的行家……舉例說,一邊肺壞得很厲害,你明白,另一邊肺卻健康或比較健康,在這種情況下,就讓有病的肺停止工作一段時間,以便得到調養……也就是說,病人將在這兒,這兒邊上的什麼部位開一刀——我說不出準確的位置,貝倫斯卻清清楚楚。然後,把氣,氧氣,你知道,打進他身體裏去,就這樣使壞肺葉停止工作。氣當然保持不久,差不多每半個月得換一次——病人就像被充氣一樣,你必定這麼想。如果這麼做一年或者更長時間,一切不出問題,壞肺就會通過休息得到痊愈。自然情況不總如此,有時甚至還是件冒險的事。不過據說這氣胸療法已取得許多漂亮成果。你剛才看見的那些人,他們全都有氣胸。他們中有伊爾蒂斯太太——臉上長著色斑的那位——有萊薇小姐,那個瘦瘦的姑娘,你可以回憶得起——她曾經臥床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成群結隊,是因為氣胸這玩意兒自然地把人們聯係了起來;他們自稱‘半邊肺協會’,並以此馳名全院。不過,協會的驕傲卻是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因為她能用氣胸發出噓聲——這是她的特殊天賦,絕非人人都會。至於她究竟是怎麼弄的,我無法告訴你,連她自己也講不清楚。隻不過是她在快步走以後,就能從身體裏發出噓噓的響聲;這現象,她自然就用來嚇唬人,特別是嚇唬新來的病員。而且我相信,她這麼幹會消耗氧氣,因為她每八天就得充一回氣。”

這麼一講卡斯托普也樂了,激動已經轉變為愉快。他一邊走一邊用手蒙住眼睛,彎著身子,低聲而急促地吃吃吃笑了起來,笑得肩膀都劇烈顫抖。

“他們也登記注冊了嗎?”他問,說起話來很吃力,聲音既像哭,又像哀鳴,就由於他忍俊不禁,“他們有沒有會章?可惜呀,你不是會員,否則他們就可以特邀我去參加他們協會的活動,作為貴賓,或者作為……名譽會員……你應該求求貝倫斯,讓他也使你半邊肺停止工作。沒準兒你也能從身體裏發出噓聲,隻要你下工夫,畢竟是學得會的嘛……這是我一生聽見的最滑稽的事!”說完,他喘了口氣,“嗯,請原諒,原諒我這麼胡扯。可他們自己不也是高高興興的嗎?你那些氣胸朋友!瞧他們下山那神氣……想一想,這就是那個‘半邊肺協會’嘍!噓——她還衝我來這麼一下,真是個瘋子!然而,他們確實興高采烈!他們為什麼興高采烈,你,願意給我講講嗎?”

約阿希姆搜尋著答詞兒。“上帝呀,”他說道,“他們那麼自由……我是說,他們還年輕,時間對他們沒有意義,過些時候他們說不定會死去。幹嗎他們要繃著臉呢?我有時想:生病和死本來就不嚴重,不過像散步罷了,細論起來隻有山下的生活才存在嚴重問題。我相信,你隻要在山上待得久一點,便慢慢會明白這個道理。”

“沒問題,” 漢斯·卡斯托普回答,“這我甚至堅信不疑。我已經對你們山上的人產生了很大興趣;而隻要感興趣,不是嗎,自然而然地就會理解……可我是怎麼啦——它抽起來不對味兒!”說著,他仔細端詳著手裏的雪茄,“我一直在問自己有哪兒出了毛病,現在才發現是瑪利亞不好抽。味道同燒馬糞紙一個樣,我向你擔保,真像胃上出了點毛病,但不可理解!我早餐吃得確實比往常多,可這也不成其為理由;要知道,吃得越多,雪茄的味兒應該越好才對。你想說,這是我睡得不夠安穩的緣故吧?也許我因此有些不正常。不,我必須扔掉它!”他重新試著吸了一口,說:“每抽一口便失望一次,硬抽下去毫無意義。”他又猶豫了那麼一刹那,就將雪茄扔向坡下潮濕的針葉林中。“你知道嗎,根據我的認識這與什麼有關係?”他說,“我確信,這跟那該死的臉孔發燒有關;今天一起床我就受它折磨,現在又開始了。鬼知道,我總覺得,我臉上一定像害羞似的通紅……剛上山時,你是否也這樣?”

“可不是嘛,”約阿希姆回道,“一開始,我也覺得異樣。別擔心!我不是告訴過你,要適應我們這兒的生活也不容易嘛。可你一定會恢複正常的。瞧,那兒的板凳多美。讓咱倆坐一會兒,然後往回走;我該去做靜臥治療了。”

道路變得平坦起來。眼下它正朝著達沃斯坪的方向延伸,在山壁約三分之一的高度上;放眼望去,透過長得瘦高瘦高的讓風吹歪了的鬆樹林,可以看見市鎮在已經變得更好的光線中泛著白色。哥兒倆坐的那條簡單釘起來的板凳靠著傾斜的石壁。在他們身旁,一股山泉咕嚕咕嚕地、撲哧撲哧地順著木槽流下穀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