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旅途很愉快吧?”他問卡斯托普,“是不是已經有了判決?我是講:是不是已完成初查那可悲的入院儀式?”在這兒他本該停下來等著聽人家講話,因為他已提出了問題;卡斯托普呢也準備回答。誰知意大利人卻又往下問:“很順利吧?從您快活的笑聲——”他又沉吟了一會兒,嘴角上的窩兒變得更深,“無法得出肯定的結論。我們的彌諾斯和拉達曼提斯判了您多少個月?”在他嘴裏,那“判”字強調得特別滑稽,“要我猜一猜,六個月?要不九個月?他們可不小氣……”
漢斯·卡斯托普啞然失笑,一邊極力回憶彌諾斯和拉達曼提斯是何許人。他答道:
“怎麼會?不,您錯了,塞普吞先生……”
“塞特姆布裏尼。”意大利人糾正他的錯誤,語音清晰而抑揚頓挫,同時還幽默地鞠了一躬。
“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對不起。是的,我說您錯了。我根本沒有病。我隻是來看望表哥齊姆遜,隻住幾個禮拜,趁此機會也休息休息——”
“真該死。您不是我們的人?您身體健康,來這裏隻是客串,就像俄底修斯在冥府裏一樣?需要何等的勇氣,才敢下到這深淵裏來,來到這死人居住的空虛所在——”
“下到深淵,塞特姆布裏尼先生?請您別這麼講!我是爬了差不多足足五千英尺,才到了你們這上邊——”
“那隻是您的感覺!請相信我的話,那是一種錯覺。”意大利人果斷地一擺手說,“我們是些落進了深淵的人,不對嗎,少尉?”他把臉轉向約阿希姆。約阿希姆對稱他“少尉”高興得不得了,卻極力掩飾著,沉吟地答道:
“不錯,我們的情緒是有些低落,不過終究還可以振作起來嘛。”
“是的,我相信您可以,您是個好樣兒的人。”塞特姆布裏尼說,“是的,是的,是的。”他一連發了三個尖厲的S音,同時又把臉轉過來對著漢斯·卡斯托普,然後用舌頭頂著上齶輕輕地嘖、嘖、嘖了三聲。“瞧瞧瞧,”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這位新來者,同樣來了三個尖利的上齶音,目光慢慢定住了,茫然無所視的樣子,一會兒才又回過神來,繼續說:
“您完全是誌願到我們下界來的,願意和我們作一段時間伴兒。喏,這很好。可您預計住多少時間?我問得不禮貌。可我感到好奇,想聽聽您給自己規定多長的期限,獨立自主地,而不是聽任拉達曼提斯擺布。”
“三個禮拜。”漢斯·卡斯托普故作輕鬆地回答;他發現,人家對他挺羨慕。
“上帝啊,三個禮拜!聽見了嗎,少尉?說出來豈不是有些難為情:您上這兒來三個禮拜,隨後就離開?我們可不知道禮拜怎麼算,先生,如果我可以告訴您的話。我們最小的時間單位叫月。我們算起數來氣派可大啦——這是我們下界居民的特權。我們還有其他一些特權,它們的性質全都差不多。請容我再問一句,您在山下從事什麼職業——或者更確切地說,準備從事什麼職業?您瞧,我們對自己的好奇心不加限製。好奇也同樣被我們算作是自己的特權。”
“沒關係,沒關係,”漢斯·卡斯托普說,隨後講了自己的打算。
“造船工程師!這可了不起!”塞特姆布裏尼嚷起來,“請相信,我確實認為了不起,雖然我自己的才能在其他方麵。”
“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是文學家,”約阿希姆略顯尷尬地解釋說,“他曾在德國的報刊上寫過悼念卡爾杜齊的文章——卡爾杜齊,你知道。”他的樣子越發尷尬了,因為他表弟驚異地瞪著他,好像是說:你又知道什麼卡爾杜齊?你跟我差不多,我說。
“是這樣,”意大利人點著頭說,“我曾有幸向貴國同胞介紹這位偉大詩人和自由思想家的生平,在他結束自己一生的時候。我認識他,可以自稱是他的門生。在波洛尼亞,我曾坐在他的腳下。現在,我能稱作是教養和歡樂的一切,都得自於他。不過咱們現在要談的是您。一位造船專家?你可知道,在我眼中您看著看著就高大起來了?你坐在那兒,突然變成了整個勞動世界的代表,實業天才的代表!”
“可是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我還在念大學,才剛剛開始。”
“不錯,萬事起頭難。說到底,一切工作都困難,隻要名副其實,對嗎?”
“是的,連鬼都知道!”漢斯說;他說的是心裏話。
塞特姆布裏尼迅速一揚眉。
“您甚至喚來了鬼,”他說,“就為了加強您的意思?喚來那地道實在的撒旦?您可了解,我偉大的導師就寫過一首《撒旦頌》?”
“請原諒,”漢斯·卡斯托普說,“歌頌魔鬼?”
“正是歌頌他。在我的故鄉,有時候過節要唱這首頌歌。啊,向你致敬,撒旦,你這叛逆者,你哲理性的反動力……一首挺美妙的歌!不過,這位撒旦大概不會是您想象中的魔鬼,因為他對工作的態度很好。您想的那位卻厭惡工作,因為他怕工作,多半就是人們常說的連邊兒都最好莫沾的那位——”
這一切讓單純的卡斯托普聽起來是那樣奇怪。意大利文他不懂,即便能懂也令他不舒服。有那種神甫禮拜天布道的味兒,盡管是用輕鬆、戲謔的閑談口氣說出來的。他望著自己的表兄,約阿希姆垂下了眼皮。隨後,卡斯托普接上話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