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頭腦遲鈍!”意大利人回答,“下判斷吧,您不是沒長眼睛和頭腦。您覺得我說話刻薄,對嗎?可我之所以如此,也許不無教育的意圖。我們人文主義者全部有教育家的天賦……先生們,人文主義與教育學的聯係證明了它的心理學性質。不應該剝奪人文主義者的教育職能——誰也剝奪不了它,因為隻有人文主義者才保持了人的美麗和尊嚴的傳統。曾經有那麼一天,譫妄地以黑暗和反人道時代的青年導師自居的教士被他們取代了。從此,先生們,就再沒出現任何新型的教訓者。人文中學 ——您會說我落伍守舊,工程師,可原則上講,從理論上講,我請您理解我,我始終是它的擁護者……”
在電梯中他還一個勁地闡述他的理論,直到上了三樓,表兄弟倆離開電梯,他才閉住嘴。他自己上四樓去,在那兒,約阿希姆告訴表弟,意大利人住著一間朝後院的小屋。
“他大概沒有錢?”陪約阿希姆回到房間後,卡斯托普問。表哥房中的陳設跟他那邊完全一樣。
“是的,”約阿希姆回答,“他想必沒有。或者剛好隻夠住在這兒的開銷。他父親也是文學家。你知道,我甚至想他祖父也是。”
“嗯,還有,”漢斯·卡斯托普問,“他真的病了嗎?”
“據我所知不危險,但是很頑固,一犯再犯。許多年前他已經得了病,中間出去過一次,可沒多久又不得不回來。”
“可憐的家夥!加之他看上去那麼迷戀工作!嘴巴太能講了,從這個扯到那個,輕鬆得很。隻是對女孩兒的態度有些輕浮,令我不舒服。可後來講到人的尊嚴,聽起來那麼棒,簡直跟發表節日演說一樣。你和他經常在一塊兒嗎?”
思想敏銳
然而,約阿希姆的回答已經勉強而又含糊。桌上擺著個有絨布襯裏的紅牛皮小盒子。他從盒裏取出一支小小的體溫表來,把灌著水銀的下端塞進嘴裏,將它含在緊靠裏麵的舌根底下,以致伸到口外的玻璃棍斜著翹了上去。隨後,他開始換衣服,套上便鞋,穿了一件舊軍裝似的上衣。他從桌上取出一張印好的表格,一支鉛筆,一本俄語語法——原來他在學俄語哩——因為他說,他希望將來在部隊上用得著——如此裝備停當,他便在外邊陽台上的躺椅裏坐下來,把一條駝毛氈子輕輕搭在腿上。
毛氈差不多沒有必要:在前一刻鍾,雲層已越來越薄,越來越薄,陽光直射下來,像夏天一般溫暖、耀眼,約阿希姆隻好用一頂白麻布陽傘遮住腦袋。借助一個小小的精巧的裝置,傘拴在了躺椅的扶手上,可以根據太陽的位置隨意調節。漢斯·卡斯托普對這發明表示讚賞。他想等著測量體溫的結果,順便看看一切都是怎麼做的,還觀察了倚在陽台角上的那隻皮口袋——約阿希姆在寒冷的日子裏才用它。漢斯·卡斯托普把胳膊肘支在欄杆上,俯瞰著花園。在那兒的公用靜臥廳裏,這時已伸腳伸手地躺著許多病人:有的在看書,有的在寫字,有的在聊天。不過,能看清的隻是廳內的一部分,大約五張躺椅。
“這樣得多長時間呢?”漢斯·卡斯托普轉過身來問。
約阿希姆豎起了七根手指。
“那也該夠了——七分鍾!”
約阿希姆搖搖頭。過了一會兒,他從嘴裏將體溫表拔出來,一邊觀察,一邊道:
“是的,你要是留意它,我說時間,它就走得很慢。一日四次,我都挺喜歡量體溫,因為隻有在量體溫的時候,你才會發現一分鍾或者甚至七分鍾原本是怎麼回事兒——在這兒山上,一個星期的七天咱們都得挨過去,可怕極了。”
“你說‘原本’?你不能說‘原本’。”漢斯·卡斯托普詰難道。他將一條腿跨在欄杆上坐著,眼白牽了紅絲,“時間根本談不上什麼‘原本’。它對你顯得長,就長,使你覺得短,就短,可實際上多長多短,誰也不知道。”他不慣於談論玄虛的哲學問題,卻又感到想要談的強烈欲望。
約阿希姆不同意他的話。
“什麼話!不。咱們可是能夠測量它。咱們有鍾表和日曆;當一個月過去了,那它對你、對我、對咱們大家都同樣過去了。”
“請注意,”漢斯·卡斯托普說,同時將右手食指舉起來靠在失神的眼睛旁邊,“當你在量體溫的時候,一分鍾就是你所感覺的那麼長,對嗎?”
“一分鍾有這麼長……就是它延續的時間正是秒針跑完一圈所需要的。”
“可它需要的時間卻完全不一樣……對於我們的感覺來說!實際上……我說,從實際情況看,”漢斯·卡斯托普重複著同樣的意思,把食指用力地按在鼻子上,鼻尖完全歪了,“那是一種運動,一種空間運動,不對嗎?好了,等一等!也就是說,咱們是用空間來度量時間。可這不正跟想依據時間來測量空間一樣嘛——隻有愚昧無知的人才如此幹呢。從漢堡到達沃斯有二十個小時的路程——是的,乘火車,可步行呢?步行要多長時間呢?還有,用思想呢?一秒鍾也要不了!”
“我說,”約阿希姆道,“你這是怎麼啦?我想,在我們這兒你感到不對勁兒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