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3)

必要的采購

“你們的夏天就這麼完了嗎?”第三天,漢斯·卡斯托普含譏帶諷地問他表兄。

氣溫下降得令人害怕。

年輕的探訪者在山上度過的第二天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夏日。在槍尖一樣的柏樹梢頭,掛著碧藍閃亮的天幕;穀底的小鎮,在炙熱的空氣裏熠熠生輝;牛群在山坡遊蕩,吃著溫暖的淺草,叮當的牛鈴撒布在四野的空中。吃第一次早點時,女士們已經穿上輕薄的上衣,有的甚至是鏤空衣袖;這可並非對誰都合適——例如施托爾太太穿上就完全要不得,她的膀子虛胖得像海綿似的,透氣的衣服根本不適合。男士們也以各有特色的裝束對美好的天氣作出回應。看得見各種棉毛便裝和麻紗西服;約阿希姆·齊姆遜則以象牙色的薄絨長褲配他那藍色上裝,軍人氣派十足。至於塞特姆布裏尼,他也一再地聲稱要換換衣服。“見鬼!”他在早點後與表兄弟倆一道去山下散步時說,“這太陽真厲害!我看來是該穿得薄一點啦。”可說歸說,他仍舊一如既往地穿那大翻領的外套和格子呢長褲——看樣子,這多半就是他全部的行頭嘍。

第三天卻出了大毛病,仿佛時序完全給顛倒了過來;漢斯·卡斯托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早飯後,大夥兒已經靜臥了二十多分鍾,太陽卻突然躲了起來,一堆難看的泥炭色濃雲從東南方的山脊上升起,一股充滿異味的狂風掃過山穀,冷得人骨頭生痛,就像從不知哪兒的冰天雪地裏刮來的一般。氣溫猛跌,天地間立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雪!”玻璃隔牆後麵傳來約阿希姆的聲音。

“什麼雪不雪?”漢斯·卡斯托普立即問,“你該不是講現在就要下雪了吧?”

“肯定,”約阿希姆回答,“這樣的風我們知道。它一刮就會有滑雪場啦。”

“胡扯!”漢斯·卡斯托普說,“我要是沒記錯,這會兒才八月初。”

然而約阿希姆是對的,他已經對此間的情況有所了解。沒過多一會兒,在反複響起的雷聲中,一場大雪已經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雪那麼大,那麼密,天地萬物都裹進了白茫茫的雪霧裏,小鎮和山穀已全然沒了蹤影。

整個下午雪一直下著。暖氣生上了。約阿希姆使用毛皮睡袋照常堅持靜臥,漢斯·卡斯托普卻逃進自己的房內,把椅子移到暖氣管旁邊,坐在那兒望著室外的怪現象,不住地搖腦袋。第二天早晨,雪不再下,室外的氣溫也回升了幾度,然而積雪仍舊齊腳脖子深,展現在卡斯托普驚奇的眼前的,還是一派嚴冬景象。暖氣又關了。室內氣溫為零上六度。

“你們的夏天現在就完了嗎?”漢斯·卡斯托普問表兄,口氣中含著辛辣的諷刺……

“還不能這麼說,”約阿希姆就事論事地回答,“上帝要是願意,還會有好些個美妙的夏日。甚至到了九月都很有可能。不過問題是,在這兒季節的劃分不那麼明顯。你知道,它們可以說混在了一起,跟日曆不協調。冬天有時太陽大得叫人流汗,散步必須脫掉外套;夏天嘛,喏,你自己全看見了,就是這個樣子。要說下雪——那更把一切全搞亂了套。一月份常下雪,五月份也不見得少,八月裏還下,這你見到了。總的來講,沒哪個月不可能下雪,這是實話。簡言之,咱們山上有冬日,有夏日,有春天和秋天,卻沒有真正的一年四季。”

“真叫亂得可以。”漢斯·卡斯托普說。他穿著套鞋和冬大衣,跟表哥一道下山去買靜臥蓋的毛毯;很明顯,這樣的天氣他帶來的格子呢旅行毯已不頂事。有一陣他甚至考慮是否該買條毛皮睡袋,後來卻作罷了,不,在一定程度上是被這想法嚇得退了回去。

“不,不,”他說,“就買毯子吧!我回到山下肯定還用得著它們;什麼地方的人都有毯子,它們沒任何特別和令人大驚小怪的地方。毛皮睡袋卻太特殊——你仔細想想,我要是買了它,我就會覺得自己打算在此地安家落戶了。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我已屬於你們同類……一句話,僅僅待幾個禮拜就買條毛皮睡袋絕對不值得,除此以外我也不想再多講什麼。”

約阿希姆表示讚成。於是哥兒倆就在英國人聚居區一家陳設美觀、貨物豐富的商店,選了兩條像約阿希姆那樣的駝毛毯子,也就是特別長特別寬的那種,質地柔軟,有著天然色澤。他們讓店家立刻將毯子送回院裏去,送到“山莊”國際療養院第三十四號房間。當天下午,漢斯·卡斯托普就準備第一次使用它們了。

這會兒自然是第二次早餐以後,因為在其他時間按日程安排完全沒有下山的可能。天下起雨來了。路上的積雪已變成飛濺的泥漿。在回院的途中塞特姆布裏尼趕上了他們。隻見他撐著把雨傘,卻仍然光著頭,同樣急急地往回走。他臉色發黃,心緒顯然很淒楚。他以純淨的語調和講究的措辭,抱怨這寒冷和潮濕令他吃夠了苦頭。至少把暖氣開起來也好嘛!可那些混賬的當權者,雪一停就讓關上了——真是條愚蠢的規定,完全沒有一點道理!當漢斯·卡斯托普提出異議,說室內溫度低點大概符合療養的原則——是的,免得把病人都養嬌了,塞特姆布裏尼卻狠狠地挖苦他。哎,確實哩,療養原則。神聖不可侵犯的療養原則!漢斯·卡斯托普先生談到它們時的語氣完全正確,那就是誠惶誠恐,虔誠謙卑。隻有一點引人注意——雖說是在絕對使人愉快的意義上引人注意——那就是他們中能享受絕對優待的,正好是與當權者的經濟利益完全一致者——反之,對那種並非完全如此的療養客,人家總習慣於眼睜眼閉,漠不關心……表兄弟倆聽得笑了;塞特姆布裏尼卻從他所渴望獲得的溫暖,一下子將話題扯到了自己已故去的父親身上。其間,自然也並非沒有聯係。